那拉提,绿色的远方

那拉提草原 刘运泽 摄

我住的酒店前,开着一圃花,红得鲜,粉得娇,黄得艳,像是画出来的。

弧形阳台上,三五人,意甚闲旷。他们看花,响出细语;花看他们,飘出蕊香。

太阳照来,所有的花全笑了。

怎能不笑呢?花径间,走来老花匠。带了灵性的花,一声声传着消息:格桑花告诉黑心菊,月季花告诉薰衣草。伊犁多薰衣草,草原、河谷,一片明蓝,一片暗紫,空气都是香的。老花匠洒下的汗水,就像那拉提山和巩乃斯河带来的养分,金贵得很。离了这儿,它们会长成什么样子?难说。这里是它们的家。

花花叶叶,一朵挨一朵,一丛挨一丛,不嫌挤。满目的花贴得近,老花匠听见了柔细的花语。花是他带的一群娃,亲得不行。天天在一块儿,说着话,心里熨帖。

花开时节,老花匠总这样在花间走,背着手,打这头走到那头,又返回来,像时令一样循环。他的腿脚瞅着不紧,两眼却忙着。他细心瞧花的长势,修修剪剪,侍弄得一分不差。他额头挂着的汗水,他手掌裂开的口子,每一朵花都记住了。

花也会老的,像人一样。花开透了,便死掉。叶瓣萎落,茎蔓依着发冷的泥土匍伏,开始漫长的等待,也在他的叹息中入了梦。就这样,他和花一起送走了春,送走了秋,走完一个花期。飘雪的冬日,天野一片宁寂,他的心好静。静下来的他,想得深:春来时,花盛开,他看见自己的芳华;秋来时,花枯谢,他看见自己的晚暮。长年陪花活着,他明白了生命周期。

花的学问,他懂;草的根性,他也摸透了。牧民育着草,让它绿。

对面是山。我和他望着,如赏丹青。

这是那拉提山,还是天山?我问。

那拉提山就坐在天山嘛!他答。

这个“坐”字,用得好!

他的话没错。我从伊犁谷地奔东来,看见长黄的麦子,看见拔高的玉米,两侧的山更是伴了一路。北面的阿吾热勒山,南面的那拉提山,根都扎在天山中。

这对姊妹山,是天山的支脉。

一山树。山根是胡杨,山腰是东北松,山顶是雪岭云杉。在新疆,雪岭云杉是极美的风景树。更远处,还有山,一道又一道,没个断。石峰负雪,长着雪莲花。

坡上不见牛马。眼下是六月天,牛马都在高高的山后放着呢,那里是夏季牧场。过了八月十五,该转场了,一群群牛马就在鞭声中回来。河谷岸坡是春秋牧场。依提根塞的毡房前,立着转场的群雕:哈萨克族牧民吆喝着牲畜,行走在千年牧道上。有人说,他们追赶最美丽的季节。

绿是养出来的。山岭叫林草装扮着,翠色春水一般漫开,抹平了山的褶皱。阳光舞蹈,树色愈新了。

那拉提,最先见到太阳的地方。这句蒙古语,满蕴着诗意。

那拉提草原上,巩乃斯河淌着绿色的乳汁。河的南岸延展大片沃土,连向天山阴麓。

田牧肥饶之壤。

哈萨克族人把美丽的山沟叫做“塔吾萨尼”。我一进去,迎着的是平旷草野,可不算小。说是山沟,有点亏。

这个“山沟”,成为河谷草原上的一处景观。

逃离人的控御,季节的钟摆总在自主地摇动,准确无偏。冰雪覆盖,草原成了一个莹白的梦;百卉滋生,草原又欣然醒来。草叶荡起的纹缕,一层层扩向远方,如那粼粼的涟漪,似那闪闪的琴弦。大地的乐章上,谱线飞动,袅绕着清扬的牧歌。

草长得高,花更繁密,更烂漫,胜过草色。杏花开完,报春花、马兰花、野苹果花,也随它一起去了。留在草原上“一一斗新妆”的,是勿忘我、阿山金莲、黄花苜蓿、野油菜花。野油菜花一派明灿,嫩薄的花瓣摇曳于青草之间,星星似的。油菜花籽被风带到这里,或说被命运安排到这里,就在泥壤扎下根,从此畅吸着草原的温润空气,饱吮着河流的清甜汁液,在和煦的日光下绽出花。无论坡岭,无论河滩,散着花香的众精灵睁着晶亮的眸子,“花燃山色里”恰是它们的所盼。没人挥镰去收割这无边的金黄。花草把一生中最好的年华献给世人,谁也不忍戕毁大自然的美。

在这幽娟的林麓前,在这芊绵的碧草间,群芳不寂寞,我们是它们的伴儿。不,应当说,花儿是人类的朋友。它让漂泊的心灵觅到栖居的绿洲。讲得深些,在中国,天人共生也是古来之意。

失去花草的世界,冰冷。

一团一团的白云在晴蓝的天上漫踱,经过哪座山,就投下片片浓淡无定的影子,茂草摇荡的山,也便翳暝。转瞬,云飘远,山又亮了。

草原永远有歌声,惹人侧耳带笑听。斯布孜额,形如洞箫。一个青年拿着它,贴嘴吹。什么调子呢?《绑着的枣骝马》,还是《额尔齐斯河的波浪》?我没听出来,只能说,音色圆润,很抒情,亦极动心。吹奏完,他又唱。唱法有点怪:低低的声音在嗓子振着,颤着,一冲出口,打得远。闭眼听,气息用得妙,好像不是一个人在唱。这是“呼麦”。我若没到草原上,也许听不到。此种民间歌唱艺术,很古了。

歌声中,好多人尽兴把身子舞动,那么快活,那么亢奋,全部的心都剖露出来。这里就是整个世界!

草原上的路,河流般向前延伸,似无尽止。

到了依提根塞,巩乃斯河谷上的一个景点。它的里面,列着馕坊和毡房,皆不空荡。馕坑、锅灶飘出阵阵香,是酥软的烤馕,是稠润的酸奶,是微膻的抓饭。

依提根塞临着两汪水:连心湖。说是湖,似还不够,跟平常的水塘差不多。塘边一片草。草尖的水珠儿亮眸那般,晶晶的,闪闪的,含着梦的光。有木桥,两汪心形的水,叫它连上了。连心,连心,怎不叫人遥想那段和戎的旧史呢?

密叶杨投下浓荫,遮住树边的凉亭。风吹来,惊飞枝头歇着的鸟。叶片轻摇,摇进清凉的水中。有了这倒影,水色愈绿了。

下桥,布着一片没踝的野草。草间早被人踩出一条灰白的小径。我只顾奔深处走,不管哪脚深,哪脚浅。前头闪出一道栅栏,中间戳起坊门式样的架子,算是给它豁了一个口。坊柱上绑着牛角,翘向天。极强的装饰感,刻意显出古野荒旷的气味。横楣吊着一块木板,有字:乌孙部落。

四围悄静,人迹像是一点也寻不到。倏地,林野气息攫紧我的心。一座座尖顶毡房立在草丛间,如半张的伞,看去已旧得很了。毳毛为毡,自是胡貉风习。空地上,有张木桌,摆了几个陶罐,罐面横竖错叠的印纹也还瞧得清。矮架搭着褪色的布条,篾筐、竹篓零散地歪斜。周遭一派久无人来的样子,连鸟音也听不到,风貌朴野、宁谧,咫尺有幽旷之异。我如同闯入边荒,恍若又见草原古岩画上谜一样的图符:牛、马、鹿、狗、山羊、骆驼,韵致简逸,颇含些先民的遗意。

受着一种奇异力量的导引,我似乎感知布景设计师运用舞台装置艺术营构的古远的时空环境,并及诗性意象。

日头把景物照得极亮,一处暗角也不存。有一棵老树斜偃着,披覆沧桑的身子紧贴泥草,像一条伏卧的巨蟒。呵,是密叶杨!它是怎么倒掉的呢?那粗实的身躯向高天告别的瞬间,发出过不甘的呼声吗?胡杨“倒而一千年不朽”,它行吗?我细看,遍刻皱襞的树身上,依然挂着墨绿的苔藓,而那树冠更是杂枝交缠,枝头繁密的碧叶向阳光坦露并未绝望的心。此刻,绿色的叶光盈满我的双眸。我宛如面对一位微笑的长者。它的身姿,也曾挺拔;它的气质,也曾清傲。它多想回到从前,再做一次年轻的树。树皮上布满的细圆斑纹,眼睛似的,仿佛透出会意的神情。深蕴着人生哲理的述说,响在半空。

岁华迁流。老去的是时间,唯生命之树常青。

在这倒而不朽的老树旁,一些夏花还在疏疏地开着。我叫不上它们的名字。蒲公英我是认得的,弯下身采了一朵。直出的一根茎上托着白色绒球,冠毛结成的。粗壮的大树前,这绒球仰着圆圆的脸,那么天真又那么柔,只一吹,丝丝冠毛便飞散开去,轻飏于晴光下,飘飘忽忽。落在哪里,哪里就是新的家。

巩乃斯河边,丰茂的牧草中也摇着蒲公英。细浪溅来,这花不躲,不闪,挺在那儿,反更精神了。它还起劲儿唤着别的花:苕子、大蓟、骆驼刺、百里香、野薄荷、一枝黄,在岸滩铺开一幅画。

岸滩是绸,是布,绣娘把画飞针绣上去。

养蜂女偎着彩花笑。

那拉提的花,酿得出最醇的蜜。(作者:马力;编辑:杨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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