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祖母已去世多年,无论多少次梦到她,似乎她都不肯迈回门槛半步。记得她曾经说过,逝去的人不可回返,哪怕是梦里。不吉利。
可我想她,很想。只好虚构她还活着。
我蘸着泪水擦拭她的相框,希望可以为她续上呼吸,让她的微笑在轮回里生生不息。
记忆里,祖母有个特定姿势,就是将一些散乱的柴禾捆扎好,码放在厨房一边。就仿佛把旧日子一捆捆地绑起来,堆放在记忆的墙角,等待一把火将它们付之一炬。
另一个姿势,就是她挥舞着一把大扫帚,把院子里的尘埃都清扫干净。祖母爱干净,偶有风来,她会高兴地说,风也是可以帮她把院子吹干净的。
夏天的蜘蛛疯狂地编织捕虫的网,祖母却总是热衷于捣毁它们,毫不留情地用扫帚给捅掉。有一次,我看见一张蛛网上面挂着雨滴,忽然有些心疼,觉得蜘蛛这种执着的精神让人感动。和祖母说起这些,她没应声,但那以后便很少再去捣毁了。
一把年纪的祖母,始终操心着季节的变换。夏天,她会对农田里忙碌的儿子说:“冬天快点来吧,那样你也好猫猫冬,歇一歇了。”而冬天到来,她又会一边给我的手抹冻疮膏,一边说:“该死的冬天快点过去吧,看把俺孙儿冻成啥样了……”
早年间祖母说过的那些话,像一盏风铃挂在屋檐上,日日摇曳,夜夜叮咛。
祖母喜爱莲子,常在熬粥时放几颗,也不抠掉莲心,说吃点苦可以让味觉变得敏感,对食物更有热情。所以,每到秋天,都能看到她去荷池采摘莲蓬。
一朵莲蓬上,每一颗清苦的莲子都独居一室。莲心是苦的,却在谢落一身芳华、再没有了窈窕身姿之后,将独有的香氛传递给世间凡人。我唯心地认为,莲子之所以不腐,并非坚硬,而是因了它的慈悲。
这一切,都像极了我的祖母。
初秋的街头,卖莲蓬的人,顺带了一塘的荷香,在城市的街道上,融入最寻常的烟火里。祖母用心挑选着,像在找寻失落于前世的自己。
此刻,我虚构祖母还活着,来疼爱我们。虚构的祖母行走在我的文字里,我小心地措辞,生怕哪个不恰当的语句把她绊倒。
我愿这尘世的沧桑,永远不爬上她的额头;愿那风一直吹着,让芜杂和灰尘永不落地;愿她那双剥着莲蓬的手,能透着一丝丝的香甜的气息。
祖母总担心我们凉着,便缝制些小垫子,让我们垫在屁股下面。领她去集市,不规范的小摊货满一地,上了年纪的老太太,仍能灵活地绕开。祖母害怕钟表,总说那里面住着怪物。她是不是因为自己已经衰老得摇摇晃晃,才在内心排斥那座老迈的挂钟里,无情的指针仍在一圈圈地行走呢?
去世之前,祖母曾经走丢过一次。派出所的民警说,老太太一个劲儿重复说着两个数字:4和23。他们像破译摩斯密码一样,按照当地的身份证编码输入这两个数字,通过筛选和比对,最后锁定了我的父亲——祖母还记得自己孩子的生日。在一切都停滞、冷却之后,唯有那颗爱子的心永远不变地温热着。
我虚构祖母仍活在世间,活在我的身边,深夜里埋头写作时,还会被她唠叨:熬夜伤身体,快去睡觉。我乖乖听着,如同一个孩子。
晚安,我亲爱的祖母。
文:朱成玉
来源:《品读》2022年第8期
责编:张初
校对:郭艳慧 孟雅斐(实习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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