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忆振华堂

是暮色四合的时分,许是陶然于蔡校董的春风中,我忘了台下十三个班的学生已经是驰离中餐六个多小时之旅,在振华堂这片宁静的海面,我只看见上千只聪慧的眸子在闪光。

    ■ 老九

    最近,又有朋友邀请我到他们单位讲课,我在犹豫中。

    讲课,讲台上借助黑板的粉笔板书,讲述分析一篇课文的思想内容和艺术风格,这是语文教师的工作,也曾经就是我的工作。走进职场,我最早的职业就是中学语文教师。后来改行,从事了整整35年的新闻工作。回顾35年前,二十出头,不说是书生意气、挥斥方遒,但至少也是青涩明澈、青丝飘飘,课堂上面对讲台下乌黑发亮的学生眼睛,那课也一定是讲得十分动情。现在回忆起来,心中还颇不平静。

    我最喜爱也自以为比较擅长的,就是对范文的声情并茂朗读。时而轻声细语,时而慷慨激昂,学生也一同完全沉浸到范文的意境之中,课堂间鸦雀无声。我的语文教学,让我的学生对语文学习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至今,还有一些在写作上取得不俗成绩的学生,与我保持着联系,我们年龄接近,说起当年的许多趣事,彼此都有无限怀念。

    年过五十后,我居然重操旧业,频频走上讲台,有些始料未及。原因是主持谋职的报纸《读书》版,除了介绍最新版本的图书,编辑书评来稿,自己还先后在版面上开出了“若有所思”和“掩卷叩案”两个专栏,讲究题材的热门,还有笔调的个性,均获得过全国报纸副刊研究会评定的“优秀专栏”。一些朋友看了,就会与我互动,推荐话题。还有,邀请我去他们单位做读书方面的讲座。我讲课的地方,有大学,有机关企事业单位,还有图书馆和社区的公益讲座,更多的当然还是中学。而我讲课最重要的特色,是逢讲必唱。给大学生唱流行歌曲,给中学生唱民歌,给图书馆和社区听讲座的老先生老太太们捏着嗓子用假声唱青衣,唱李铁梅,唱李玉刚,效果还真的可以。邀请我去讲课的朋友,夸奖起我来也是连比带画、眉飞色舞,说比我会唱的肯定讲不过我;比我会讲的又绝对唱不过我。比我会唱又比我会讲的人未必就没有吗?有,但他不在苏州!这当然带有朋友的溢美。

    就是说,我的几十场讲座,基本上还是做到了不辱使命,没有愧对听众。

    我讲课也绝不重复自己,其实讲课这个行当,也是带有创意的,每次都有新内容,每次讲课的结果充满了未知,甚至带有几分风险,这课才讲得起劲。敝帚自珍总结归纳,有几场久久难忘。其中之一,就是在苏州十中的振华堂讲课。

    我一直尊奉“振华”是个美好、圣洁的字眼。最先接触到这个词,还是在我的乡村少年时代,趴骑在一条大弯角的青牛背上,看一篇写北大校园的小说。未名湖畔的学子们,因为看了一场逆转而胜的国际排球赛,就是中国女排的重要赛事,他们深夜兴奋地揭起床单当旗帜和横幅,敲打着脸盆和搪瓷杯子校园内游行,在一把小号演奏《义勇军进行曲》中,不知是谁率先喊出了“振兴中华”的口号,于是大家此起彼伏振臂欢呼,主人公也在人群中偷偷流下了热泪。我由此相信,响彻20世纪80年代舞台、高音喇叭和年轻人胸膛的这句口号,很可能最先就是从北大校园传出来的。

    这也与我们看过的历史图片和电影《青春之歌》相吻合,与这所学校的学子率先发起的五四运动,就颇为相似。校园里,那些留“三七开”分头的学生,穿着长衫,脖子上围巾胸前背后各垂挂一片,手挽手昂首挺胸、阔步迈进,并且挥舞手臂演讲,唤醒民众,唤醒中华,黎明的清辉将他们年轻的身影浓墨重彩投映在古老的长安街上。

    我不知他们是否在1919年高喊过“振兴中华”的口号。我想,他们一定喊过吧,不但是口中呐喊,血管中也一定激荡奔涌着这个时代强音。

    让我吃惊的是,我在来苏州工作后,于资料中发现,1906年,一个叫王谢长达的苏州女士,在苏州办起一所女子学堂,校名就叫“振华”。之所以吃惊,是想到一个女流之辈能有如此魄力,起码得有“不肯过江东”的易安居士之才识吧?起码得有在儿子背上刺字的岳母情怀吧?再往前,那就是为儿子屡屡迁居的孟母了。女校长与孟母和而不同的是,她不是为她众多的孩子们迁居,而是让众多的孟母们团聚,携子携女而来,相视而笑。

    校名叫“振华”,校园内最大的建筑,就叫振华堂。振华两个字肯定是由“振兴中华”四个字的缩写。我想,他们在这里隆重聚会时,一定会振臂高呼这四个字,并以振兴中华为己任。现在校名改为苏州十中了,这幢挺立百年的建筑,却依然如故。一批批学子走进来,一批批学子走出去,振华堂就像苏州烧制金砖的窑,进进出出者也有如一批批金砖。这里面依据辈分,鱼贯而过的熟悉身影,有费孝通、杨绛、何泽慧、李政道……

    我又想,如果将这所校园比作一个人的躯体,那么这个振华堂,就是躯体的胸膛。进进出出的生命,也一定被赋予这么个胸膛。当振华堂里带着青春志向的振臂一呼成了岁月的回声时,那是一定会回荡在这里走出去的一个个胸膛中。

    由胸膛,想到胸膛中的心脏。由心脏,想到瑞云峰。这块宋代花石纲的名石,就伫立在校园的西花园中,怎么看怎么像一颗硕大的心脏。千百年来,四季风从心房心室般的石罅穿过,带着哨音,女校长一定听懂了。她的众多学生也一定听懂了。于是,众多的学生不论走向海角天涯,胸腔中都有一尊会说话的瑞云峰。

    北大校长蔡元培作为校董,在此振华堂演讲过。他之所以愿出任校董并演讲,除了报答师恩,一定与校名振华女中的“振华”有关。蔡校长的北大学生说,从校长的身边走过,即便不说话,也能感受到如沐春风。蔡校董带来的春风,也久久地留在了十中的瑞云峰池畔。

    一个冬日下午,我应诗人校长柳袁照先生之邀,到振华堂讲过一次课,在古朴的讲台上环顾,感觉就像站在维也纳歌剧院的金色大厅。那是暮色四合的时分,许是陶然于蔡校董的春风中,我忘了台下十三个班的学生已经是驰离中餐六个多小时之旅,腹中的咕咕声几欲掀翻600多艘小舟,但在振华堂这片宁静的海面,我只看见上千只聪慧的眸子在闪光。

    这次讲课,不知为何,我忘记了自己的每讲必唱。也许是自己太严肃太庄重了?

    但那天在振华堂讲课的独到感觉,至今让我回味悠长。

    今又有朋友邀请讲课,去还是不去?也许,未知的风景就在前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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