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一知斋主

来源 | 孔夫子旧书网APP动态

“有美的身体，以身体悦人；有美的思想，以思想悦人。”我很欣赏张爱玲这句话。近期读了顾随先生的几本书，感觉他的书就是以“美的思想”悦人之书。

顾随，现代人大多不熟悉他，由于时代的因素，他是一位在中国现代学术史上一度被“埋没”的大家。然而是金子总会发光的，随着岁月的摩擦流逝，又逐渐闪烁出耀眼的光芒。

顾随（1897——1960）河北清河县人，字羡季，号苦水、驼庵等，古典诗词学者，美学批评家。1920年，毕业于北京大学，一生从事教育工作，曾在燕京大学、辅仁大学、天津师范大学等任教。著名学者叶嘉莹、周汝昌等为其授业弟子，著作有《驼庵诗话》、《顾随笺释毛主席诗词》、《苏辛词说》、《佛典翻译文学》等，现有《顾随全集》行世。

在现今知名的民国大家中，顾随算是比较特殊的一位。“先生一身兼诗人、词人、戏曲家、文艺鉴赏家、哲人、学者”，是“一位特异高超的教学艺术家”（周汝昌语）。叶嘉莹先生称其“是我平生所接触过的讲授诗歌最能得其精髓，而且也最富于启发性的一位非常难得的好教师”。

（二）

《驼庵诗话》是顾随讲述古典诗词的诗话录，分总论和分论两大部分。总论涉及写诗、内容、技巧、评论、欣赏等方面，分论从评议《诗经》《离骚》开始，着重论说唐诗宋词兼及近人之作。一段段诗话文字妙论迭出，许多评语都来自于作者对诗歌的强烈感受力，给人以惊异的启发。

试看几段：

“凡艺术作品中，皆有作者之生命与精神，否则不能成功。”

“凡是可以代表一诗人整个人格者，始可称之为代表作。诗所表现的是整个人格的活动。”

“一切世法皆诗法，诗法离开世法站不住。人在社会上要不踩泥，不吃苦，不流汗不成，此种诗人即使不讨厌，也是豆芽菜诗人。粪土中生长的才能开花结籽，在水里长出来的漂漂亮亮的豆芽菜，没前程。”

他认为文学是人生的反映，作品是作者人格的表现。从文学的根本上，阐明了文学与人生的关系。

在评价历史文化名人曹操、杜甫、陶渊明之文学成就时，他比较其云“曹，英雄中的诗人；杜，诗人中的英雄；陶，诗人中的哲人。”可谓言简意赅，一语中的，别具慧眼，令人赞叹。

（三）

《顾随笺释毛主席诗词》是作者从文学理论角度，对毛泽东最早发表的21首诗词的鉴赏评析。作者依凭自己深厚的文艺理论素养，对每首诗词从思想内容和艺术创作的角度，全方位、多层次地给予阐释，“纯以感发为主，全任神行，一空依傍”（叶嘉莹语）。读其文章，有身临其境之感，仿佛先生讲台之上，面对学生，来回走游，心无旁骛，手舞足蹈，滔滔不绝，台下弟子们听得如痴如醉，目瞪口呆，鸦雀无声，似入梦境。如周汝昌先生所形容“他只是指头一月，颊上三毫，将那最要害、最吃紧的关节脉络，予以提撕，加之勾勒，作者与讲者的精神意度，识解胸襟，都一一呈现于目前，跃然于纸上。”

顾随认为，毛泽东诗词是一位辩证唯物论哲学大师的文学作品，横绝六合，扫空万古。“毛主席诗词之所以掩过前人，我们不能说主席的天才压倒了屈原、李白、杜甫及苏轼和辛弃疾等一些大诗人、大词人，只是他们由于历史局限，不能具有主席这样的世界观，所以他们使出了拔山扛鼎的力量，发挥了镂云雕月的才华，也还是写不出像主席如此振奋人心的作品。”这是世界观的问题，不完全是才华修养的问题。决定作品风格高下的，是作者的世界观。

再引录一段他阐说《沁园春.雪》中的一段：

诗人歇拍高唱出“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前面说五位英雄，用了七句三十二个字才把他们请出来，这里只用了“俱往矣”三个大字，便把他们送走了。用笔很轻，也很重，所谓举重若轻，所谓“四两拨千斤”。不这样，不能突出现代的“风流人物”。

笔者认为，在上世纪六十年代初，品评鉴赏毛泽东诗词的类书中，时间最早、影响最大的是周振甫臧克家的《毛主席诗词讲解》，水平最高、风格独绝的是《顾随笺释毛主席诗词》。

（四）

苏东坡开一代词风，与辛弃疾同为豪放派的代表，王国维评价其“苏、辛词中之狂”。历来评说苏辛词者，代不乏人。顾随先生之《苏辛词说》别具一格，自有况味。

《苏辛词说》是《家轩词说》与《东坡词说》的合印本，文章解说稼轩词20首，东坡词15首。顾随一生之功业在中国传统文学（诗词曲）的创作与鉴赏，《苏辛词说》即是这一领域的集大成之作。该书被誉为自王静安《人间词话》之后，最为精深，程度最高，亦很特别的一部著作。

记得自己以前上中学时，老师讲解古人诗词，一般先作注释解词，次分段落大意，再说中心思想，后讲艺术特色，如是八股，乏味至极。苦水先生说词，从大处着眼，细处落笔，大开大合，恣肆汪洋，信马由缰，水平远超一般文人，确为解词高手。

引一段辛弃疾《西江月.夜行黄沙道中》之解说：

“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则苦水虽曰古今词人惟有稼轩能道也不为过。稻花亦花，而于诗词中常见之花异矣。稼轩于漫漫无际静夜之下，漠漠无垠稻田之中，而曰“听取蛙声一片”，其意旨则在于热闹喧嚣，而不在于清幽寂静也。若是则此所谓蛙声与他人之所谓蛙声也者，又异矣。

一首小词五十个字，无一不是写一乐字。这老汉先天下忧，后天下乐，词中写没奈何处，比比皆是。若夫乐则未有乐于是篇者矣。

所言真乃高屋建瓴，直指要害，发别人所未发，言他人所不言，凸显顾氏特有的语言风格。读这样的文章，谁不感觉胸臆酣畅，痛快淋漓呢？

（五）

《顾随与现代学人》此书介绍了顾随与现代名人沈尹默、沈兼士、冯至、张中行、周作人、启功等诸位师友交往的故事片段。该书有内容丰富，图文并茂，资料性、观瞻性极强。“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从顾随与一个个学者大师交往的侧影，也可见其作为一代学人的典范。

读此书有一种苍莽横世的感觉，二十世纪上半叶，虽是风云变幻，社会动荡，但在推翻两千年的封建制度后，面对奔腾的变革大潮，文化界、思想界异常活跃，大师辈出，呈现出一种千岩竞秀，万壑争流，群鹤翱空，云兴霞蔚的蓬勃局面。真如“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

一知斋曰：顾随作为一介教师，在那个年代，虽没有引领时代的潮流，但也没落伍于时代。他坚守知识分子之情操，凭借古典传统文化的修养，不计名利，辛勤耕耘，登坛说法，著书育人，也堪称楷模。其著述与影响，虽一度式微，寂寞不闻，但终究光明难掩，必将映照后世，与时俱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