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说的城,是庆城,位于甘肃的东部,庆阳的中部。城外是千百年自由流淌的柔远河,河内是一万四千三百五十米的古城墙。我不是庆城人,却又是地地道道的庆城人,几十年来,我在庆城生存着,生活着,爱着,也写着,几十年的一日三餐,几十年的上班下班,我和这座城之间已经有了太多无法言说、无法割舍的东西。如果说一座城也有命运,那它的命运就是我的命运。
我确信我爱这座城,也许不能像艾青那样“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的深沉。”但我知道,我爱它甚于爱自己的祖国,因为祖国很大,我很小,祖国的版图幅员辽阔,而庆城只是这版图上的一颗小星星。二千七百平方公里的土地,三十二万的人口,可是,正是因为它小,才小的让我能触摸到它的温度,感受到它的温情,体验到它的温暖,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明明灭灭的灯火中,遇到注定该遇到的人,体味注定该体味的诸般人间滋味,我将这称之为命运——我的命运。我的命运,又何尝不是这一座城的命运,因为我的一切,都是它给的。
关于命运,辞海说它是个名词,是指某个特定对象于时空转化的过程。罗曼·罗兰说,命运并不存在于一小时的决定中,而是建筑在长时间的努力、考验和默默无闻的工作基础上。我的朋友说,命运就是理查德.克莱德曼,就是他的《命运》。一个人听懂了《命运》就会明白自己的命运,就会成为一个有主见的人,一个充满爱的力量的人,一个丰富的人,继而成为一个平静的平淡的人。一座城听懂了《命运》,就会让生活在它的心脏上的人们,感受到爱的力量,像炽热的阳光和凉爽的月光,即便是暴风雨的到来,也能敞开内心,如同敞开的土地,无畏的接受阳光风雨和苦难,接受世间一切所能抵达的事物,而且让它们在历史的深渊中,有着永不消逝的品质。
我就是听着理查德.克莱德曼的《命运》,翻开了《庆阳县志》、《庆城县志》。写写这一座城的命运,这个念头在我的心里潜藏了好久好久,那是一种秘而不宣的冲动。这片斑驳老旧的版图,一直在我的内心深处熠熠发光,以至于任何有关它的想象、见闻、经历都变得甜蜜忧伤而美好。当然,这最初是源于李梦阳的提示。李梦阳,字天赐,号空同子,明代庆阳人,倡言“文必秦汉,诗必盛唐”,反对虚浮的“台阁体”,在他的命运史上,曾掀起一场轰轰烈烈的文学复古运动,从而成为何景明、徐祯卿、边贡、康海、王九思和王廷相等七进士的领袖,史书称之为“前七子”。李梦阳的《空同集》早就提示我,庆城亦是一座有着王气的城,一座兵戈铁马的城,一座和他一样命运沧桑的城,一座不得不爱不能错过的城。
我读李梦阳的时候,文学史的教科书里好像并没有出现李梦阳的名字。李梦阳隐在“文学史”之外告诉我们:“庆阳亦是先王地,城对东山不窋坟”,是个休养生息、教民稼穑的好地方,是个“叶落归故根,孤云有时还”的灵魂归属的好地方,是个“万物今逢雨,吾堂晚集客”的喜雨客会的好地方……这里还藏得有一部《黄帝内经》,一部人类“削土筑城”的简史,一部“雕栏玉柱留天女,锦石秋花引御舟”的神谱……李梦阳的文字使我知道,在万古中华的微小的一角,庆城正带着它古老的气息,与我相遇,共谱命运的交响曲。
庆城一直以来都被我以及这座城里更多的人称之为“小城”。小,是因为它没有高山大河,没有名川古刹,它的四周均是土不拉叽的小山脉、农田和果园,准确的说,是被乡村包裹、养育和覆盖了的一座小城市。
这是一座到处都是黄土的城,仔细探究其命运的走向,真可谓石破天惊,只能用“凤凰涅槃”这四个字来形容。据史料记载,早在地槽型的太古界沉积以后,五台之运动使这座城的面貌产生剧烈的皱褶,到了早生代晚期时候,又因加里东构造运动的影响,使它在遭受大规模的海浸之后,又经受了一亿年的风化剥蚀。而到晚古生代之时,它又多次经受命运的起伏沉浸,砂岩粘土互相沉积,挤压,直到新生代的出现,海湖退去,黄土新生,小河交汇,万物峥嵘。庆城,终于成为一座宜于作物生长和人类居住生存的城池。在它的城下,环江、柔远二水汤汤环流,其形似凤,故庆城又被称为“凤城”。
曾经的凤城,有着与它的名字相称的形貌,它美丽、悠远、神秘,如同一只凤凰,在嘉会门、安远门、永定门、德胜门的上空,在周祖遗陵、公刘古庙、文笔对峙、太和仙境、鹅池春水、灵岩滴翠、彭原晚照、普照昏钟的深处展翅飞翔。然历史总是风云突变,命运总像诡谲离奇的梦一样让人难以置信,却又不得不心平气和的接受。无数的战乱、地震、水患、天灾人祸之后,如今的凤城,已是纸上的“凤”,其形迹已难以追寻。但庆城却是真实的城,于语言之外,笔墨之外,包裹着我,我甚至觉得,其生命力,连李梦阳的笔、范仲淹的文、米万钟的字以及傅介之的剑都有些力不能及。庆城三八五旅的英雄、走出地下的古物、残塬沟壑上劳作的人们、山川河流上站立的草木、花朵、飞鸟和流云——这里的每一张素朴的面孔、素朴的面孔下的共同命运集体创作了这一座城。
我每年的每天,几乎都往复在庆城的南北长街上,它周边的每一处细节、遇见的每一个人的发音、每一棵树的花期我都清清楚楚,我知道,我所有在这座城里走过的路,都是在为这一座城的命运寻找依据,并在有限的空间里,在我有限的生命里,发现时间的可能性,发现这一座城永远活着的可能性。
永远活着,不是命运的本质,但至少是一个精致的梦想,是每一个守护梦想者的本能。尽管这份守护里交织着几分痛痒,但是那些历世历代跨越千山万水的守护者,又何曾被艰难险阻阻挡住行脚?也许只有目的地的旗幡才可以让他们却步,而所有的身体的艰辛与精神的记忆,都会在那一刻凝结成一种叫做眼泪的汁液,回报生命中那些无人知晓的坚忍岁月。
是的,是眼泪。爱的眼泪。是爱的眼泪是我靠近、了解、尊重、品读、抒写、保护这一座城唯一的方式,也是最好的方式,如同用一生最缓慢的、最持久的、最诗意的方式,凝视爱着的人事一样。如此,庆城便是一座活着的城,它的呼吸夹杂着青蛙的鸣叫和月季的馨香,升腾于柔远河的水面,出没于周祖陵的山口。
周祖陵位于庆城的东山之巅,因周祖不窋的陵墓而得名,是庆城的名片,可以说是它将庆城的标记贴在了国人的额头。早在夏太康年间,周先祖不窋率领族人徙居于庆城,拓荒垦田,教民稼穑,百姓服畴食德,尊为神农。历代子民为纪念他的功德,为其建行宫、修庙堂,祭祀不绝,誉为“华夏周祖第一陵”。每一个第一次来庆城的人,必上周祖陵,仿佛周祖陵就是他们对这一座城的全部认知。也只有亲临周祖森林公园,踩在它的808个台阶上,才能感受周王朝的808年的动荡兴衰,也只有站在周祖陵的山巅,感受着层峦叠障、沟壑纵横、水流湍急的地形地貌,才能感悟到庆城人的所有美好性情和传奇故事,他们鼻音厚重的腔调、风物、人情、伦理都脱胎于这样的地理环境。
我最喜欢在黄昏的时候,上山,上周祖陵山。石阶蜿蜒,落日洒着最后的余辉,直到黑色的夜幕出现,整座山空无一人。孤独却并不恐惧的行程让我懂得了这一座山的威严,以及一个行路者的无奈。在一座城永恒、亘古的历史面前,一个人的一生只是一个短暂的现象,就像山谷间一次迅疾的闪电,一棵树上无意间掉落的花朵。而他所行走的方向,又何尝不受到这一座城、这一座城中的大地的摆布。山川大地城池,总是在时间和空间的两个层面上掌控着人类,一种毫无商量的专制。为此,我体味得出李梦阳含冤系狱、贬谪归里、削籍为民、专事文学的人生况味。在能量巨大的命运面前,退有时候也是进,妥协有时候也是一种成全。40年的文学生涯,李梦阳一天一天走向更深广的天地,兼容并蓄,卷帙浩繁,而他的人格魅力也像干净的光线一样四处辐射。500多年后的今天,李梦阳已经成为庆城的文化内涵及文化价值之所在,我想那并非因为他是庆城人,相反,是他最终摆脱了时间空间的统治,使自身成为永恒。
李梦阳最初一定是带着新奇的目光走进庆城这片大地的迷宫,他的领路者就是他的执着和梦想。而今,我在他走过的地方生活着,循着他的足迹来来往往,他诗词曲赋中的人物在我的面前一一苏醒和复活,带着真实的呼吸和未曾板结的歌声。只不过李梦阳是才子,他在经由庆城的这条路上走向异质的生活,短暂的政治生涯和不同的生活遭遇,使他获得了创作的灵感,是这灵感成就了他的人生。而我只希望李梦阳给我的礼物、这座城回报我的礼物是:在这条路上,用爱的坚守,尽一份文化的责任,去呵护他的价值。
我相信李梦阳的灵魂在每一个夜晚都会潜回庆城,以至于在庆城和开封之间,他无法区分哪一个更重要,从而导致后来的人,都在争议他的故乡到底是哪里。可这些又有什么重要呢?重要的是文学给了他内心的安妥,《空同集》是他毕生的心血也是幸福的牵挂,更是灵魂的城池。一个人地理意义上的故乡可能千差万别,而精神意义上的故乡却是一样的,在这一点上,我倒也不怕别人笑话,还真希望和他有异曲同工之处,因为我和他有着共同的精神故乡,它是生命的根,是所有爱、所有美好倾诉的源泉。作家刘鸿福说;“这根可以长出叶芽,长成藤萝,向远方伸去。可不管伸向何方,离得多远,如血的乡愁,总自根系流遍青春叶掌。”对我来说,一个人,一座城,土地,河流,朋友,亲人,永远忧伤地散发出生命最初的气息,成为生死不移的眷恋和诱惑。
我在下山的途中,路过周王殿。殿内供奉着周文王、周公旦、姜子牙等四十尊神仙人物,本欲进殿上香朝拜,天竟下起雨来。随想,文王果然不凡,知七月流火,我因上山而汗流浃背,便让雨淋湿我的面颊,倒正好祛除我的慵怠,让我的身体知觉里始终保持一种机敏的本能。周祖陵山上的诸神,就是以这样的方式为我洗尘。待下到千家碑林处的时候,眼前突然就有了成片的灯火,像月光底下河面的反光,又仿佛迷幻中的蝴蝶,闪着亮晶晶的翅膀,成群成簇,在雨的后面,在周边林木的缝隙中闪烁。面对灯火,我一下子有了欲哭的冲动。这灯火是山下的人间,是城中的旧事,是琐琐碎碎的日常,也是远山、远树、远水,以及因其远而成的纯粹的诗。我心知,我又回到了这一座城里。
我就这样穿行在这南北一条街贯穿的城中,看着街上形形色色的车辆和面容,听着自己踏响石板路的声音,偶尔在街边的门店内吃一碗滚汤的臊子面,随便的和店主聊两句,他们言语的喜悦和神情的滋润,都表明了他们对生活的热爱。特别是在面对家国的一些苦难时,我常常听到这座城的人说:还是我们这个小小的城好,没有冠状病毒,没有洪涝灾害,平安,宁静,朴素,想买什么、想吃什么抬脚就到了。每当这个时候,我的内心就非常的愉悦,我知道我和他们一样,都不是这个小小的城市的偷渡者,我们是这座城里的居民,这座城的命运,就是我们的命运,这里的一草一木,一花一树都让我们爱得揪心。
在这座城里,我结识了一位老人。他,87岁高龄,当时,他拄着拐杖,颤颤微微地走在山路上,走在山路上的目的是要到村上的党支部交党费。我感到老人的一生有着极强的象征意义。他表面上瘦弱无力,实际上却代表了命运中永远无法摧残的部分,像战场上不倒的草茎,或者雨夜里永不失明的灯火,柔弱,却带着一股倔强的力量。老人路过的地方,站立着周旧邦木坊。明代弘治十八年修建,国家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其意为“周虽旧邦,其命维新”。
很少有人从“周旧邦木坊”的斗拱叠塞、五脊六兽的彩饰花纹中嗅出这一座城的历史变革和发展变化,因为太多的人都是这一座城里微小的个体,他们会仰起头凝视这一个历经六百年风雨的木坊,但绝不会去考究这里面到底有着什么东西,因为这一切并不能与他们的日常生活构成本质的联系。但对于外来的来访者,他们却会自豪喜悦的介绍,在我们这座城里的南门巷,有一个宝物,它就是“周旧邦木坊”,你一定要去看呀!
我清清楚楚地记得,我的帮联户闫万福,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六月的时候,我生病了,闫万福进城来看我。他拖着跛着的腿给我背了两个大西瓜,那是他大棚里种的。闫万福曾经是建档立卡贫困户,他的一生饱受天灾人祸,历经家破人亡的命运。他对我说,他已经搬进新居,并且养羊还分得了红利。他还劝我:“要好好看病,要想开些,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他劝我的时候,核桃一样的脸上发着光。那一刻,我在想,对一个人,一座城来说,最理想的命运是什么呢?是不念过往、不思未来,乐乐呵呵的活好当下,还是在苦难深重的历史岁月中去探究生命存在的意义?
可这那里又有什么准确的答案呢?所有的过往,所有的当下,所有的失去与得到,也终糅进一个人的生命中,一座城的生命中,成为生活的一部分。
历史总是充满着刀光剑影,从血腥风雨和自然灾害的概率上讲,庆城也该灭绝许多回了。但是它没有。周祖陵枯瘦的骨胳和“削土为基、板筑成城”的老城墙竟能同时抵挡风雨和枪炮。我从山路上走着的那位老人的身上,从闫万福的身上,都看到一种无比坚韧的力量,是它支撑着这座城走到今天。而支撑这座城走下去的,我想还有这座城里的古物。也说不清具体从什么时候起,它们就一件件、一个个、一座座、一枚枚集中精力,从四千年沉睡的地下醒来,推开了这座城的历史的大门。
我在庆城博物馆的石器长廊里走着,只觉得我的眼睛被历史的光芒照得发亮。同时,我还发现所有雕像的眼睛都睁得很大,眉清目朗,比我的眼睛还亮还深刻。我们好像互瞪着眼睛,彼此相望。我承认,我一直喜欢刻在石头上的历史与艺术。这些深深刻在石头里的文字与图像,顽强又坚韧地表达着人类生命永恒的追求,以及把自己的一切传之后世的渴望。
然而,永恒是达不到的。永恒只是很长很长的时间而已。庆城人已经在这时间旅程中走了四千多年,而证实这四千年的仍然是这些文化的古物。在博物馆的一个展厅,我看到一块周代的玉壁,蜡黄泛黑的身体上充盈着丝丝缕缕像红褐色血液的东西。我对了一下时间,距今恰巧四千多年。我不知道这块玉壁曾被放置在谁人的黑夜,与谁人肌肤之亲,只是四千年之后,它已经不再是那么素面朝天,那么干净洁白。它已经被无形的时间一点点地消损与改造,并因而变得古旧、龟裂、剥落与含混,但同时也更沉静、苍劲、深厚、斑驳和朦胧起来。我想,这便是古物的美,时间的美,命运的美。
其实,只要我们稍作留意,就会发现曾经令我们迷茫不知去向的时间,原来都停留在所有古老的事物上。比如一条凹凸不平的老街,一本泛黄的旧书,一棵树根上湿漉漉的苔藓,一把磨光的椅子,手背上布满的松垮的皱纹,还有鬓角不知不觉的银发……它们不都是岁月和时间深情的美感吗?
理查德·克莱德曼说,一个人要想把事情做好,就要保持良好的体型和气质,才会带给人们更多的美感和享受。我想,一座城要恒久的活着,同样需要保持“良好的体型和气质”。这体型,就是它的历史遗存、城市型态乃至每一座、每一件具有纪念意义的建筑和古物。这气质,就是清亮亮的河水,斑斓而又独异的文化,每一个个体对生命和家园的忠实,以及无数代人用最持久的温情、最纯朴的方式抵抗命运捉弄的生命态度。当命运企图将一切从这座城里夺走的时候,这座城却将一切赐给了这座城里卑微而尊严的人们。
作者简介:泗禾草,原名韩秋萍,庆城县作协主席,出版散文集《谁是那个念旧的人》《在冬天里回忆春天》《我和岁月说一段闲话》,获庆阳市第十三届李梦阳文艺奖。个人的人生信念是:以草木之心活着,安静的、没有竞争的、也无所谓成败的读书,写字,用一生来慢慢打磨和塑造一个曾经在尘世活过的灵魂。
原创泗禾草泗禾草
留言与评论(共有 0 条评论)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