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

钟振振，1950年生，南京人。现任南京师范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古文献整理研究所所长。兼任国家留学基金委“外国学者中华文化研究奖学金”指导教授，中国韵文学会会长，全球汉诗总会副会长，中华诗词学会顾问，中央电视台“诗词大会”总顾问、国家图书馆文津讲坛特聘教授等。曾应邀在美国耶鲁、斯坦福等海外三十多所名校讲学。

钟振振：宋吴文英《梦窗词》新解·第三十六集

烛影摇红·越上霖雨应祷

宋·吴文英

秋入灯花，夜深檐影琵琶语。越娥青镜洗红埃，山斗秦眉妩。相间金茸翠亩。认城阴、春耕旧处。晚舂相应，新稻炊香，疏烟林莽。

清磬风前，海沉宿袅芙蓉炷。阿香秋梦起娇啼，玉女传幽素。人驾梅槎未渡。试梧桐、聊分宴俎。采菱别调，留取蓬莱，霎时云住。

关于“秋入灯花，夜深檐影琵琶语”

杨铁夫先生《吴梦窗词笺释》卷三曰：“梦窗善用‘入’字。如《一寸金》之‘春入中山’，《绛都春》之‘弄艳冶、又入垂杨如许’。非用诸首句，亦必用诸第一韵。”

按：杨先生此说固有见地，但对此二句的解读并无所帮助。

窃以为，此二句是由杜甫《醉时歌赠广文馆博士郑虔》诗“清夜沉沉动春酌，灯前细雨檐花落”化出，其中暗含了一个“雨”字。

此词题为“越上霖雨应祷”，写的是绍兴府因大旱向神灵祷告求雨而天降甘霖一事。故一开头便缴出“霖雨”。

这，才是最该“笺释”的。可惜杨先生忽略了。

关于“阿香秋梦起娇啼，玉女传幽素”

杨铁夫先生《吴梦窗词笺释》卷三曰：“阿香正睡，为女子呼唤而起，故曰‘起娇啼’……‘传幽素’者，传上帝命其行雨也。”

按：杨先生对这两句词的解说，似乎全未得其要领。

“阿香”，神话传说中推雷车的女子。旧题晋·陶潜《搜神后记》卷五曰：“永和中，义兴人姓周，出都，乘马，从两人。行未至村，日暮。道边有一新草小屋，一女子出门，年可十六七，姿容端正，衣服鲜洁。望见周过，谓曰：‘日已向暮，前村尚远，临贺讵得至？’周便求寄宿。此女为燃火作食。向一更中，闻外有小儿唤‘阿香’声。女应诺。寻云：‘官唤汝推雷车。'女乃辞行，云：‘今有事，当去。’夜遂大雷雨。向晓，女还。周既上马，看昨所宿处，止见一新冢，冢口有马尿及馀草。周甚惊惋。后五年，果作临贺太守。”

“玉女”，神话传说中的仙女。此与“闪电”有所关联。唐·虞世南《北堂书钞》卷一五二《天部》四《电·玉女投壶》引（旧题汉·东方朔撰）《神异经》曰：“东王公与玉女投壶，枭而脱误不接者，天为之笑，开口流光。今电光是也。”李白《梁甫吟》诗亦曰：“雷公砰訇震天鼓。帝旁投壶多玉女。三时大笑开电光，倏烁晦冥起风雨。”

“幽素”，谓深心、隐衷。宋·周邦彦《扫地花》（晓阴翳日）词曰：“叹将愁度日，病伤幽素。”游次公《贺新郎·宫词》曰：“况多病情伤幽素。”姜夔《越女镜心·别席毛莹》词曰：“镜底同心，枕前双玉，相看转伤幽素。”汪莘《水龙吟》（当年剪彩垂髫）词曰：“长揖烟尘，静朝日月，谁知幽素？”吴文英别首《莺啼序》（残寒正欺病酒）词曰：“溯红渐招入仙溪，锦儿偷寄幽素。”又《风流子·芍药》词曰：“念碎劈芳心，萦丝千缕，赠将幽素，偷剪重云。”又《祝英台近·除夜立春》词曰：“玉纤曾擘黄柑，柔香系幽素。”皆可参看。此与“上帝”之“命”（命令），似毫无瓜葛。

二句串解，上句是说雷鸣，下句是说电闪。词人将“阿香”和“玉女”编排成了女主人与侍女的关系。上句将雷声拟想为阿香梦醒时的娇啼，下句则将电光拟想为玉女替阿香传达心思。这样奇特的构想，颇有几分像是唐诗中的李贺。

此词叙因旱求雨而得雨，写及雷电，自是题中应有之义。

关于“采菱别调，留取蓬莱，霎时云住”

杨铁夫先生《吴梦窗词笺释》卷三曰：“‘别调’，离别之调也。‘蓬莱’，当指蓬莱阁言。‘霎时云住’，因喜雨而未行也。当行忽止，故曰‘别调’。”

按：“别调”固然有一个义项是指离别之曲调，但这个义项用在这里似乎不大合适。窃以为当取它的另外一个义项，指正调、常调以外的曲调。如宋·沈瀛《减字木兰花·头劝》词曰：“酒巡未止，先说一些儿事喜。别调吹风，佛曲由来自普通。”刘克庄《贺新郎》词曰：“梦断钧天宴。怪人间、曲吹别调，局翻新面。”汪宗臣《蝶恋花·清明前两日闻燕》词曰：“年去年来来去早。怪底不来，庭院春光老。知过谁家翻别调？家家望断飞踪窅。”皆是其例。

“留取蓬莱，霎时云住”，即“留取蓬莱云住霎时”，是祈求雨云暂驻以降雨的意思。它的关键词语为“留云住”，并非人留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