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多尼斯，北岛摄影

今天，当代最杰出的阿拉伯诗人阿多尼斯所著《风的作品之目录》荣获第八届鲁迅文学奖·翻译奖。翻译此书的薛庆国教授是阿多尼斯唯一指定的中文译者。庆幸有薛老师，我们可以一起领略阿多尼斯诗作的精妙。

下面的推荐来自薛老师：

曾和作家格非聊起阿多尼斯。当他听说诗人还是一位思想家、理论家、多重批判者时，便问：“他有没有童心呢？”

当然有。阿多尼斯的童心，在《风的作品之目录》中体现得最为充分。不同于他笔下思想厚重、风格晦涩的许多诗作，这部诗集是诗人从大自然采撷的甘美醇酿。诗人怀着诗心和童心，去观察、认识大千世界，创作了大量清新隽永、令人读完唇齿留香的诗篇。这些诗是“天空之嘴凑近大地耳畔的低语”，是“从树的喉咙升腾起的歌”，它像雨一样润物无声，像风一样拂动人心。但这又是一位饱经沧桑老人的童心。因此，总体上轻盈灵动的诗中，也蕴含着深邃的思想性和哲理性。许多诗句通过极富想象力的意象，鞭挞了丑恶的政治现实，抒发了深沉的爱国情感，表达了对人类未来的忧患意识：“这个时代是灰烬，/但是，我只愿师从火焰。”“我的祖国和我/身披同一具枷锁，/我如何能同祖国分开？/我如何能不爱祖国？”“纽约——/在它的腋毛下，/时代的尸体伸着懒腰。”

总之，本诗集虽然篇幅不大，但其中每一首诗都是阿拉伯诗歌乃至世界诗歌宝库中的璀璨明珠，堪称兼具艺术性和思想性的传世佳作。

夏天的余威还在，秋天的风不时吹送，跟大家分享一些节选，愿阿多尼斯成为你心爱的诗人。

                        《夏夜》，艾萨克·列维坦                                             

夏天（节选）

在晴朗的夏夜，

我曾对照我的掌纹

解读星辰；

有个朋友跟我捣乱，

他对照着星辰解读掌纹。

那时我们没有问：

“哪一种解读更接近科学？”

我们问的是：

“哪一种解读更接近诗歌？”

朋友说：“诗歌就是自然。”

我说：“诗歌，是自然衣服上无形的幽冥。”

夏天

抓着海的手，

教导它如何同沙子握手。

忧伤曾是海滩的芳香，

在夏日的海浪来临之前。

你该深入到夏天的形式中，

如果你想谈论意义的秋天。

季节撬动你的身体，

夏天便是撬杠。

二

在农村流传着一个神话，

说夏夜会变身为一个巫师，

他光着脑袋在村里出现，

成天都在数着星星，

捡拾陨石。

夏天，

我把脸朝向大海，

我仿佛觉得：

我的身体

是没有岸陆的一排排浪；

我仿佛在对想象低语：

你是我的双数，

也是我的复数。

太阳裸露着，在我家门前伸着懒腰，

无花果树羞愧的影子，

徒劳地想遮起太阳的双乳。

告诉我，我的身体：

这一刻，是谁俘虏了你？

夏天说：

让我伤心的是——

有人总说

春天不懂得忧伤。

夏季的太阳坐在树下，

乞讨着微风。

时光的皱纹（节选）

一

（田野）

风刮来，

腋下夹着一本天空之书。

他爱风，理由有许多

他只列举了两个：

1．不用去区分

风的形式和意义；

2．通过风，

他了解了诗歌之光芒

将他导向的深渊之深度。

那个无形而朦胧的家伙，

扛着一面风的旗帜，

正从远方袭来。

天空皱着眉头，

因为风没有告诉它

将在何时、何处放下行囊。

太阳告诉阳光：

请抓住风的绳索，

以便稳稳地

在树梢起舞。

风远去，

背后留下

时光的大军。

时光——

风手持的擦子。

时光，

收集人类的泪水，

将它蓄满风的谷仓。

我几乎要相信

石头乃是风的初始。

风对我强调

夜晚有着另一张面孔。

我不能确定——

那是你？

还是我？

风，

用同一种颜色

缝制了同一件衣裳，

献给宇宙的家属。

《风从海上来》，安德鲁·怀斯

风启程，

搭乘树木和植物的舟船，

万物随之出行，

它们不知将要流浪还是观光。

远和近混为一体，

夜与昼模糊不清，

岸陆在摇动，

只有偶然才是停泊的港口。

风是道路。

在这条路上，

灰尘更换了衣衫，

乌云穿上了远行的皮袄。

天际的身材是一面镜子，

风揽镜自赏，

为飘逸的长发得意洋洋。

弯腰的小树，把头夹在两臂之间，

颤抖的鸟儿，

飞行的门，

不盖被褥入睡的窗户，

花瓣散落的玫瑰树——

这些，是傍晚书页中的几处标点，

由风之笔

留在我家门前。

《风中的白杨树》，莫奈

从风的肩头，

距离的铃铛垂下；

在它面前，

青草的儿童做着游戏。

风，用它的睫毛，

抚平时光的皱纹。

把所有财产

都托付给风的那位，

怎么不会浪迹天涯？

风开口了，

但不落言筌：

万物的蜃景

呈现于意义的沙漠。

风，

紧抓住我的手，

和我十指相扣。

日子——

风耕种的田野。

《风的作品之目录》实书书影，布面精装

白昼的头颅，倚靠在夜的肩膀上（节选）

我把身份证号码，

写在风的胸膛，

却忘了签署我的名字。

时光不停地书写，

但只用水的手指署名。

声音——

词语墙壁上的窗户。

在我童年，

词语出自我们村庄的唇间，

仿佛那是一位孕妇。

在睡眠之前，

疲惫

经常背靠我的床榻，

以便阅读它的双脚。

我不是为了事物而书写，

也不书写它的关系，

或者借助它来书写——

我试图书写事物。

有许多我不喜欢的名词，

但我喜欢构成它们的字母。

我们村庄的树木都是女诗人，

把笔插进天空的墨水瓶。

风累了，

它把天空铺成毯子，

在上面伸展腰肢。

《傍晚的树》，肯·福克斯

彩虹——

天空和尘埃，

合奏于同一根琴弦。

我如何向树木

解释果实的味道？

我如何向弓弦

解释弓的作用？

记忆是你的另一处居所，

可你无法居住其中，

除非寄身于

一具成为回忆的身体。

我的过错是一些工作和岁月，

不是一本书。

写作是树影，

我们在语言的沙漠借此遮荫。

从描画石头面孔的沉默中，

有时候，

我的话语发轫。

火焰也会阅读，

它以独特的方式阅读一切；

然而，它只会一种写作——

灰烬。

词语不只是房屋；

有时候，它是妻子，

更多的时候，它是情人。

我不去阅读玫瑰，

我阅读连接玫瑰和我的那座桥梁。

从墨水的光芒

和你沉默的火焰中，

觅得温暖吧！

欢乐是湖泊，

话语在湖面漂浮，

忧愁是它攀登的山峰。

天空书写了大地的往事，

却把其余留给大地完成：

啊，大地！你的苦难是多么漫长！

我的词语气恼地跳进海水，

当它听到我和岸陆交谈。

诗人最好的坟墓，

是他词语的天空。

玫瑰的语言是它的芬芳。

经常，

天际串通我的眼光，

和我的视觉作对。

最深刻的相会，

只有在某种黑暗中才能完成。

光明是一种离别？

或是离别的开端？

阴影不是阳光的对立面，

毋宁说，它是另一道光明。

我的双唇经常大笑，

但我的双脚从不停止哭泣。

天空也会哭泣，

但它用天际的手绢擦拭眼泪。

世界啊，我的要求过分吗——

请你把双手给我，

抚摸我的疲惫之额头？

有时候，我幻想：

河岸是一名囚犯，

由波浪看守。

你不会成为一盏灯，

除非你把夜扛在肩上。

或许光会把你误导；

不过，假如这真的发生了，

莫以为这是太阳的过错。

夜晚，

是那些我只有闭上眼睛

才能看见的事物之一。

光明有面孔却没有脏腑，

黑夜有脏腑却没有面孔。

心安理得的确信者啊，

你的天堂，

恰是我的地狱。

天空是悬空的坟墓，

架设于

人类气息的无形柱之上。

星星不知如何缝制自己的衣裳，

除非是用夜的衣针。

往昔是一条河流，

记忆的头颅

在水面孤独地漂浮。

光——

在夜的身体上滑动的手。

希望是无形之手，

在不停地缝补生命之衣裳，

绝望之手却不停地将它撕破。

玫瑰开始绽放，

同时开始凋零，

它的生命便是它的死亡。

有些船能在沙漠航行，

海市蜃楼的波浪无法承载。

我犯下的每一个过错，

都是为了向太阳的无辜致意。

在田野里，

玫瑰以相会的眼神注视你；

在花瓶里，

玫瑰以离别的眼神注视你。

时光——

永恒台阶上的拐杖。

生命，为死亡着装，

死亡，脱下生命的衣裳。

幽深之处有灯塔，

但它只导向海洋。

《五旬节》，安德鲁·怀斯

语言，

在揭示的同时也在遮蔽。

从你写作之路的最后一站，

你的第一首诗篇启程。

青草阅读大地，

大地写就青草。

通常，

抵达不是行进，

行进也并非抵达。

“无”长着奇特的耳朵，

能聆听“有”的音乐。

白杨树是宣礼塔，

空气是宣礼员吗？

翅膀只会

和天际对话。

风是永恒的旅行，

它不会抵达，

它的路途没有终点。

就连天空，

也算错了风吹刮的距离。

风有着尘土的谦卑，

却也有天空的荣耀。

手牵着手，

空气和天空一起流浪。

叶子从树上掉落，

如同耳环

从风的耳朵上掉落。

风——

我们称之为“天空”的那个儿童玩耍的秋千。

我在风口熬夜，

以便能够独自入眠。

没有哪一只手，

能够编起风的发辫。

不，

我决不会和风签订和约。

请允许我，空气，

在你身上试验我的癖好。

风——

同时是殓衣和床榻。

我们的东方疲惫了，

我看它犹如麦穗弯下了腰。

神灵之风啊，在它的上空

甩起你的发辫吧！

诗啊，给我盖上被子，

我的太阳寒冷，

风是我的床衾。

天空留下的书写，

徒劳地，试图抗拒风的擦拭。

透过我房门和窗户的缝隙，

脚步声传来；

并非来自白昼或黑夜，

那是一位永远行走的女子的脚步；

她不会衰老，不会歇息和睡觉，

她的名字是风。

我知道我的语气，

有时候充满敬意，

不过那是献给风的敬意；

因为风只给我们带来

疑虑的信息，

确信的使徒。

茉莉花树，

解下芳香编织的纱巾，

把它披在风的肩头。

闪电击中我的房间，

它在屋里只发现——

飞舞的纸片，

在赞美惊雷和风。

每一个早晨，

太阳携带着它的大地女童

在环游宇宙。

照亮我的那道光，

依然处于童年。

雨（节选）

雨的脚步，

正是它通往死亡的路途。

那么，晴日，请不要责怪，

如果我告诉雨丝：

下吧，持续不断地

把我的身体淋透！

如果你愿意，

雨可以为你

示范一种

高贵而美丽的坠落。

一阵狂风

吹过雨的绳索，

它的颈项，

挂着一长串

树叶和草秸的项链。

我看到雨，

用它的步伐

抹去我的足迹。

雨是梦？

是我的身体喜欢在它的床上辗转的梦吗？

《飞行：习作》，安德鲁·怀斯

在我看来，

这里的雨拥有许多舟船，

连接起岁月之岸。

雨把太阳

邀入梦的房间，

为它盖上

也是梦的肢体的云朵。

树木，

在雨的被褥下，

是搁在露天的床榻。

现在我知道：

忧伤是怎样将它的火炭，

掖藏在雨的被褥下。

我似乎觉得

雨中有许多奇怪的鸟，

它们为了赴死，

离开了鸟巢。

对我来说，诗歌创作不分东方西方，不分南方北方，只有诗歌，只有人。所以，我的诗歌没有东方西方，世界的诗歌就是我的诗歌。——阿多尼斯

《风的作品之目录》（全译本）是当代最重要的阿拉伯语诗人阿多尼斯从自然中采撷的诗情与诗歌精粹。围绕风而展开的关乎雨、天空、玫瑰、尘埃、人类等多种意象写就的诗行，自由、灵动、深邃，耐人寻味。阿多尼斯唯一指定的中文译者、北京外国语大学阿拉伯学院教授薛庆国直接从阿拉伯语翻译，诗风和诗意都无限接近于原作，被阿多尼斯本人高度认可。

作者：阿多尼斯，1930年出生于叙利亚，1956年移居黎巴嫩，开始文学生涯。1980年代起在欧美讲学、写作，现定居巴黎。

阿多尼斯是作品等身的诗人、思想家、文学理论家，在世界诗坛享有盛誉。他对诗歌现代化的积极倡导、对阿拉伯文化的深刻反思，都在阿拉伯文化界产生深远影响。迄今共发表28部诗集，并著有文学与文化论著、杂文集20余部，还发表了许多重要的翻译、编纂类作品。

阿多尼斯曾荣获布鲁塞尔文学奖、马其顿金冠诗歌奖、法国让·马里奥外国文学奖、意大利格林扎纳·卡佛文学奖、德国歌德文学奖、金藏羚羊国际诗歌奖等数十项国际大奖。近年来，他一直是诺贝尔文学奖的热门人选。

译者：薛庆国，北京外国语大学阿拉伯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国阿拉伯文学研究会副会长。主要从事阿拉伯现代文学与文化的研究与翻译，著有《阿拉伯文学大花园》等五部著作，并有《我的孤独是一座花园》《在意义天际的写作》《来自巴勒斯坦的情人》《纪伯伦全集》等十余部译作。曾获卡塔尔国“谢赫哈马德翻译与国际谅解奖”。

本文书影、作者像之外的画作来自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