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长人静梦初长。”在梦中,我再次看到了那座熟悉的小瓦屋,它静静地伫立在山脚下,旁边的溪流依旧那么宁静而自由地流淌。月亮如一轮银盘高悬在空中,它的光芒洒满了整个山村。在这柔和的月光下,我仿佛看到了我那消瘦的老父亲正坐在门槛上,全神贯注地破竹。每当篾刀落下,都会发出清脆的“啪、啪”声,这声音在静夜里回荡,带着一种独特的韵律。
屋前的院坝里,我的老母亲刚刚忙完家务,此刻正盘腿坐在篾垫上,身体微弯,双手灵巧地编织着篾垫。四周,金黄的银杏叶随风飘落,慢慢地在地面上堆积起来,就像是为母亲编织出一张金黄色的地毯,美丽而温馨。
在这样的夜晚,破竹声、银杏叶落声以及母亲编织篾垫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首宁静而和谐的乡村夜曲,“铁马冰河入梦来。”
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末期,我正在上高中。两个弟弟,一个上初中,一个上小学,正是家里大把花钱的时候。当时,农村还未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但已经允许各家各户发展一些小规模副业和种植自留地。家里原有7口人,随着两个姐姐相继出嫁,劳动力变得捉襟见肘。又因为两个姐姐在同一年出嫁,又同一年送月米①,使得原本略有结余的家庭变得来入不敷出,还欠下了一笔不小的外债。
幸好从我爷爷那辈或者更早之前,家里就传承了编篾的手艺。到我父亲这里,他已经能编各种各样的篾制品了。无论是晒粮食的晒垫、储存粮食的囤子,还是农业生产生活中各种箕、箩、筐、筛、篓、篼,父亲都会妙笔生花似地编出来,在我童年的眼光里,就没有父亲不会编的。
每天,干完集体农活收工回家,母亲担负起所有家务,做饭、煮猪食、喂猪、收拾锅碗、缝补衣裳。父亲则拿起篾刀,干起篾活。
编篾是一项既简单又复杂的手工技艺。简单在于任何人都可以学,即使再笨的人也都能学会一两样。复杂则在于篾编制品的种类繁多,编篾的程序也比较复杂,包括选材、破竹、分条、修条、编织、定型等步骤。而编织的方式又是多种多样。如一跳一编法、斜纹编法、回字形编法、梯形编法、三角孔编法等。一个好的篾匠需要掌握砍、锯、切、剖、拉、撬、编、织、削、磨等多种技能。上世纪七十年代,在没有任何机械设备可以借力的情况下,完全靠手工劳力来完成,可以想象是何其辛苦。因此,俗话讲:“千学万学,不学篾活;磨破衣服,割伤手脚。”
尽管编篾过程辛苦,但由于篾编制品漂亮、精致且耐用,性价比还高。在物质匮乏的年代,篾编制品就成为老百姓生产生活中不可多得的用品,也成为农民不可多得的经济来源和家庭谋生的重要手段。
父亲坐在门槛上,熟练地把垫布铺在腿上,拿起篾刀,去节、破竹、破篾、碎篾,一气呵成。篾刀飞舞,父亲那双布满老茧的手如音乐般跳跃,柔软的竹条像一条条小泥鳅在指尖来回游走。破竹声“啪、啪、啪”,剔竹节声“哒、哒、哒”,修条声“丝、丝、丝”,编织压条声“卡哒、卡哒、咔哒”……这声音一天天、一年年,伴着竹子的清香,摇落满天的星辰,装满一家人的希望。就这样,簸箕、背篓、竹席、筛子、抓耙、竹筛等一件件物品,像变魔术似的在父亲手中诞生了。
后来,随着农村养蚕业的蓬勃发展,蚕簸的需求日渐增长。为了满足这一需求,父亲开始专注于编织蚕簸。而母亲,也毫不犹豫地投身其中,成为父亲得力的助手。父亲娴熟地进行破竹、分条、修条的工作,精心打造出蚕簸的坚实骨架,并负责最后的组装成型。而母亲,则专注于编织蚕簸的内层坯席。她忙完家务忙编织,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显得更加辛苦。
那段日子里,父母的辛劳可想而知。我星期天放学回家,常常在夜里埋头学习至深夜。然而,每当我抬头稍作歇息,总能听到隔壁房间传来编织和修篾的声响,那是父母仍在辛勤劳作的声音。有时,我甚至在睡梦中被这些声音唤醒,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心酸。
看着父母如此辛劳,我怎能不感到心疼?我劝他们早点休息,可母亲总是轻轻一笑,温柔地说:“你先睡吧,这几批蚕簸销路很好,我们想多编几个,争取早点还清债务。”他们的话语中透露出坚毅与决心,也让我更加珍惜和感激他们的付出。
等还完钱,他们还是常常编篾到深夜。母亲对我说:“还要给你们几弟兄挣学费呢。”
望着父亲鬓角日益增多的白发,再看到母亲逐渐苍老的容颜,那熟悉的哒哒编篾声就像锥子一样深深刺痛我的心扉。我既因为自己的学费给家里带来的负担而感到自责,同时也清楚地知道,如果不编织这些篾器,家里的生计将会更加窘迫。我在心中不断地鞭策自己:必须要用功读书,只有早日考上大学,才是对父母养育之恩的最好回馈。
每当蚕簸编织完成后,母亲就会带着它们到市场上去售卖,而父亲则忙着采购新鲜的竹子,为下一轮的编织工作准备材料。母亲性格豁达、心地善良,每当遇到购买蚕簸的顾客生活拮据时,她总会给予一些价格上的优惠。此外,因为我们家制作的蚕簸品质上乘,远超市场上的同类产品,所以我们家的蚕簸总是备受欢迎,经常成为市场上首个售罄的热门商品。
当然,蚕簸的销售也并非一帆风顺。有时,某季的蚕茧价格大跌,下一季蚕农就会减少,蚕簸的需求量也就随之急剧下降。我清楚地记得,有一次父母亲背着20余张蚕簸满怀希望去市场,但售出的蚕簸竟不到10张。母亲不得已将剩余的蚕簸暂存于镇上一家商铺里,然而,待她下一场再去赶集时,竟然发现少了2张。那些丢失的蚕簸,也无法找人索赔,只能自认倒霉。从那以后,每场集市后没有售完的蚕簸,母亲都坚持亲自背回家,以确保它们的安全。
母亲在解放前出生,那个时代的旧俗陋习给她的生活带来了深远的影响。受到当时社会对妇女的束缚,她在年幼时便经历了缠足的苦难。尽管解放后她得以解脱,可惜那双曾经被紧紧缠绕的双足,已然留下了无法逆转的痕迹。由于缠足导致的骨骼变形,她的大脚趾和二脚趾被迫倒向中趾,脚背高高隆起,这使得她行走时步履艰难。然而,即便如此,母亲仍坚韧不拔。每当蚕簸没有卖完,她总是毅然决然地将其背回,这一习惯,她始终如一,从未改变。
那时,义兴场的蚕簸每张售价大约是1.8元。虽然义兴场集市规模较大,物品畅销,但购置物品的价格却相对较高。因此,每逢义兴场集市,父亲只会购买少量的竹子,而大量的竹子则需要前往离家更远的中和场采购。中和场的竹子每斤价格比义兴场要便宜2到3分。父亲每次在中和场都会买下100多斤竹子,有时甚至更多,而这些沉重的竹子全都是他一个人肩扛回家。如果采购的竹子数量过多,无法一次扛完,他就会选择分两次搬运。从我们家到中和场,单程就超过8公里,往返一趟需要走近三个小时,然而父亲始终无怨无悔,默默承受着这份艰辛。
在高中毕业后的那个暑假,我因感觉可能没有考上学校,便安然投身于家中的农事。那是一个炽热的夏日,我与父亲一同前往中和场选购竹子。父亲轻松地扛起一大捆,而我则尝试着扛起一小捆。初次尝试扛竹子的我,难以找到让竹子平稳的平衡点,它在我肩上不断前后晃动,让我步履维艰。我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终于稳住了肩上的重担,但每一步的前行都伴随着肩膀的剧痛和双腿的颤抖。
父亲察觉到我的艰难,他温和地对我说:“你不着急,慢慢来,我先走一步。”于是,我独自肩负起那份重量,缓步前行。尽管肩膀被磨破,我仍旧紧咬牙关,双手紧托竹子,以减轻肩膀的负担。就在我转过通向家的最后一道弯时,我看到了父亲。他已经迅速地将自己的竹子扛回家,返回来接我了。
看到父亲那熟悉而坚毅的身影,我心中涌起一股暖流,感动的泪水不禁滑落。父亲想要独自扛起我肩上的竹子,但我坚决地要求与他一同承担。那一刻,夕阳正缓缓下沉,天空被染成一片火红,我与父亲就像得胜归来的战士,扛着我们的“奖品”踏上回家的路。
暑假过半,高考成绩揭晓,我竟然意外地考上了中专。在填报志愿时,为了减轻家里的经济压力,我选择了不仅免学费还提供生活补助的师范学校。最终,我如愿被四川省岳池师范学校录取。
录取通知书到手的那天,父母的喜悦溢于言表。那一晚,他们破天荒地没有熬夜编织篾器。母亲欣喜地说:“我儿子有出息了,今晚我们也不用再辛苦编织了。”
“爸、妈,等我毕业了,挣钱养你们,你们就再也不用编篾了!”我兴冲冲地发誓道。
“要得!听我儿的!”母亲的脸笑成了一弯月亮。那一刻,家中的欢声笑语,是对我努力的最好回报。
在考入师范学校之后,为了筹措我往返学校的车费、生活费,以及两个弟弟的学费和家里的各自开销,父亲和母亲更加辛勤地编织篾器。往日,他们一场通常编织十多张,而现在,每一场都要完成二十张以上。寒假回来,为了减轻父母的担子,我第一次跟母亲学习编织蚕簸内层的坯席。我看着母亲娴熟的两只手在经纬纵横的篾条间上下翻飞,什么压一翘二,压二翘二,压二翘三,看得我头昏脑涨。待自己亲自下场时,不是压得太少了就是翘得太多了,忙活了半天,除了腰酸背痛,不但没有编成一片坯席,还把手指划伤了。母亲看到我手指出血,连忙找来一块干净的布片为我包扎。她心疼地对我说,“还是让妈妈的来吧。你们读书人的手细嫩,不适合干这个。”
“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寒假里,我坚持不懈地练习编篾,终于在大年三十的晚上完成了我的第一张处女作。看着我缺牙露齿的作品,母亲笑着说:“不错,我儿编的席子比当妈的编的好”。从那以后,每个寒暑假,我不仅帮助家里干些农活,还和母亲一起编织蚕簸内层坯席。
每卖出一张蚕簸,除去成本,不算劳动力价钱,能赚一元多钱。如果市场销路好,一场下来能赚十元左右,一个月累计起来就有五六十元的收入。这在上世纪八十年代的中国农村,可是一笔相当可观的收入。有了这些钱,我们就劝爸妈买点好吃的,添置些新衣服。但他们除了给我们几兄弟添了点新衣服,赶集回来给我们带些糖果、麻花之类零食外,总是舍不得为自己花一分钱。母亲哪怕是赶集很晚了,也从不肯在街上买一点东西吃,总是饿着肚子回家,随便扒上几口饭,就又开始忙活起来。我们都劝父母亲不要太节约,可母亲总是说:“你们三个儿子,将来还要修房子、娶媳妇,哪里敢乱花钱呢!”
1981年8月,我从师范学校毕业后,被分配到一所偏远的乡村小学任教,每月工资只有30多元。那时,弟弟升高中不中,我说服父母坚持让弟弟复读。于是,在每个寒暑假和周末,我就又和父母一起继续做编篾的生意。到了冬天,农户不养蚕了,蚕簸也就没有了销路。这时,父亲就会买下很多竹子,一根一根制成篾条,挂在房前屋后,等着开春后使用。冬天储存的篾条不生虫,编成的蚕簸经久耐用。黄黄绿绿的篾条在我家房前屋后随风摆动,就像千万条柳枝,缀满我们一家人春天般的希望。
1985年,家中的大弟顺利考入了西南政法学院,小弟也在随后的1989年成功考入四川德阳建筑工程学校学习。与此同时,我凭借自身的努力,通过自学考试,取得了四川师范大学中文系的大专文凭。为了追求更好的生活与更多的收入,我决定离开家乡,前往攀枝花开始新的工作。
一个炎热的暑期日子,我收到了小弟的来信。他在信中提到,父母年事已高,身体状况已大不如前。然而,他们仍然坚持每晚熬夜编篾。小弟希望我能去信劝劝父母,让他们珍惜身体,不要再如此操劳。
小弟的来信深深触动了我,愧疚于自己曾经的承诺未能实现。于是,我接连写去多封信,力劝双亲不要再编篾了,并向他们保证,家中的经济需求我会尽全力承担。然而,父母亲总是在回信中表示,说我一个人在外挣钱不容易,有一家子人要养活,趁他们现在还干得动,能挣一个是一个。劝我在外不要太节约,该花的钱就要花,不要再给家里寄钱了……
编篾,对二老而言,是他们一生操劳的象征,也是他们平凡而又充满希望的劳动方式。这也是中国千千万万普通家庭的缩影。正是编篾,让我们一家培养出了三位大学生;正是编篾,让父母亲在十里八乡引以为傲;正是编篾,让我们三兄弟知道了钱来之不易,应该分外珍惜。
今天,虽然两位老人已经离开了我们,但在我心中,家乡那座小小的瓦屋,以及母亲在银杏树下辛勤劳作的背影,仍旧历历在目。我想,如今那颗银杏树应该更加枝繁叶茂了吧。在这个深秋的夜晚,我仿佛能看到那片金黄的银杏叶轻轻飘落在小院里,而那熟悉的编篾声,如同一张珍贵的老唱片,在我耳边悠扬回荡,带着我穿越时空,重返那个充满爱与温暖的家乡小院。
①一种地方风俗,女儿出嫁后生第一个孩子,娘家要备齐婴儿穿戴的各种衣帽、鞋袜、银线、铜铃,以及鸡、油、肉、蛋、醪糟、米、面等食品,送数挑或十多挑至女儿家。
注:此文发表于《南充文学》2024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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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秦小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