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反省的生活也可能是一种遮蔽

——关于张学东《弯道超车》

徐勇，厦门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北京大学中文系博士，复旦大学中文系博士后。中国现代文学馆客座研究员，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理事，入选《南方文坛》“今日批评家”栏目。曾获《当代作家评论》2016年度优秀论文奖、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优秀著作奖、浙江省哲学社会科学优秀成果奖二等奖和三等奖各一项。主持国家社科基金项目5项（包括子课题）。出版学术专著4部。在《文学评论》《文艺研究》等刊物上发表cssci来源期刊论文80余篇，主要从事现当代文学研究与文学批评工作。

文|徐勇

《弯道超车》（《当代》2022年第4期）是张学东最近写的一部中篇。小说以“弯道超车”为切入点，讲述了西北某211高校中一个叫奚鸣久的副院长的讽刺喜剧。小说伊始，主人公应邀去省内某地方院校讲座，驱车前往的途中遭遇了一场小车祸：为赶时间他弯道超车，结果与前后两辆汽车发生追尾事故。这一事件，虽是主人公人生当中的一段小插曲，但极具象征意义。之所以具有象征意义，是因为这一“弯道超车”事件，构成了主人公对自己前半生人生历程的反省的重要标志。他对自己前半生的“弯道超车”行为所带来的利与弊进行了反省和评估，据此得出结论，“弯道超车”虽能带来人生的利好，但其实是投机取巧，既构成对社会秩序的挑战，也是对人类本性的扭曲，每一个有良知和正义感的人都应对“弯道超车”行为加以抵制。而恰好这时，该地方院校有一个讲师，为职称评定，在讲座前的深夜给他送来了地方特产，想通过他之手在他们院办的学刊上发表论文。这一行为，非常符合他所认定的“弯道超车”行为，因此他表现出近乎非理性的抗拒姿态。与这种非理性相对应的是，小说使用了“疙里疙瘩的青橘子皮脸”这种比喻形容这个讲师。

表面看来，这部小说所着力表现的，乃是个人坚守的悲壮性和无力感。奚鸣久始终在坚守和屈从之间矛盾、犹疑，内心充满了痛苦和无奈。应该说，这是一个高尚的有操守的人在面对污泥浊世时必然会遭遇的难题。因此，这可以说是丰富的和高贵的痛苦之表现。奚鸣久为抵制学术上的不良风气，痛苦挣扎，甚至不无任性。

但如果深入分析便会发现，奚鸣久其实是缺乏反思和自知的，他实在是一个虚伪和懦弱的人。说其缺乏反思和自知是因为他以预设的判断代替事实的探究，从而回避了问题的本质。如果说追尾事件，让主人公对自己的生活具有了反省和反思的可能的话，论文事件则使得主人公失去了对生活的反省和反思的能力。主人公固执地认为通过深夜送礼提交的论文肯定是垃圾，所以始终拒绝阅读，即使他器重的女学生认为论文颇为可观且具有一定的价值，也不能改变他这一原初的立场。奚鸣久的固执可见一斑！众所周知，对于论文的发表而言，最最重要的不在于是否走捷径，而在于论文本身的水平的高低。恰恰是主人公的价值预设妨碍了他的正常阅读。这一价值预设表现在对学术使命（诸如“为天地立心”之类的“横渠四句”）的坚守和对“弯道超车”现象的批判上。他不看论文却对论文的价值大加鞭挞，这不能不说是一种极大的反讽。因此某种程度上可以说，奚鸣久是被道德所绑架的牺牲品。奚鸣久的悖论让我们明白一点，要想真正形成对待生活的正确态度，我们就不应被表象所惑，我们应该看到事物的本质。

说奚鸣久虚伪和懦弱则是因为他对“青橘子皮脸”的义正词严的拒绝中，对自己“弯道超车”行为有一种代偿式的解脱。他觉得自己同妻子赵婉之间感情基础薄弱，彼此之间也并无多少可以交流的话题。他当初之所以愿意娶赵婉为妻，是因为深知其父对自己的事业有大帮助，而事实上也正是在岳父的帮助下他才顺利当上了学院的（副）院长。汽车追尾事件，使奚鸣久从理论上认识到自己当初的择妻行为乃是基于“弯道超车”的逻辑，因此而愈加难以释怀，甚至常常产生有负于学术的神圣使命之罪感。但他既没有勇气同妻子正面冲突，又无力同妻子离婚，这种不甘和不敢的情感压抑，在他对论文作者表现出充满道德优势的拒绝中，得以象征性和代偿性地舒缓。但他内心对妻子的俗不可耐的厌烦，何尝不是价值上的预设，乃至于妨碍了他对妻子冷静客观地认知呢？

小说中，论文作为奇怪的“象征标识”一再出现在奚鸣久的生活中。第一次是讲座前的深夜，这时，他醉酒神志不清，他的女学生收下了论文，同时还收下了论文作者送来的地方特产。第二次，是在回学校后的某天，“青橘子皮脸”专门来学校打问论文的评审情况。第三次，是出现在女学生的宿舍，“青橘子皮脸”以威胁女学生的方式，逼迫奚鸣久看论文。第四次，出现在奚鸣久的办公室。“青橘子皮脸”辗转找到奚鸣久的上司——学校的副校长，再一次把论文强行送到了奚鸣久手上。可以说，论文的一再出现，而后被丢弃，既构成故事的推动力，也构成某种隐喻。说其是故事的推动力是因为，主人公一再拒绝阅读论文，论文的作者则不断地重复递送，两者之间形成一种角力关系。而说其是隐喻是因为，论文虽然多次出现，且最终也在主人公主编的刊物上发表，但主人公却始终没有正眼瞧过。主人公坚信论文的作者投机取巧，是在弯道超车走捷径，这样一种价值预设妨碍了主人公正确地对待论文：他坚信论文无疑就是垃圾，所以始终拒绝阅读。

这就使得论文构成了“在场的缺席”之形象，与前面提到的价值预设作为“缺席的在场”，两者之间形成对照关系。小说极具张力，富有反讽色彩。我们常常以为自己掌握着真理，常常以道德的坚守者自居，而对身边的事情大加鞭挞，我们深信自己拥有反思的能力，但其实是：我们常常被我们的自以为是所遮蔽。这是不是作为知识者的最大的悲哀？张学东的小说似乎告诉我们：不经过反省的生活不是真正的生活，但如果反省行为带来的只是对自己的视而不见，这样的反省又会带来更大的遮蔽。是耶非耶？《弯道超车》会告诉你答案。

编辑：刘绮涵

来源：当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