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洪武九年(公元1376年)十月二十八,南京城外,草木染霜,秋风凄然。一个15岁的少年在众人簇拥下决绝地告别了心爱的皇都和令其又惧又怕的皇叔祖,在护卫和百官随行下前往遥远的封地——桂林“赴任”,他,就是明朝第一代靖江王朱守谦。在护卫队列中,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将领目光迥然,神情肃穆,他,即将追随这位一生任性的王爷,前往那个传说中的山水仙境。
刻满“福”字的古巷
桂林,岭西重镇之一,“奠五岭之表,联两广之交,屏蔽荆衡,镇慑交海,枕山带江,控制数千里,诚西南之会府,用兵遣将之枢机也”。朱元璋册封朱守谦为靖江王,实为达到“慎固边境,翼卫皇室”的目的。
次年正月二十一,浩浩荡荡一行人终于平安抵达桂林。这位年轻将领因随行护驾有功,被靖江王封赐四品参将之职,颇受赏识。孰料朱守谦刚到桂林不久,周边作乱,为确保灵渠水运的安全,遂将其委派至漠川关隘驻守,驻扎地正位于湘桂古道上的莲花村。这位英勇的年轻将领不辱使命,很快将叛乱平息,后长期屯兵于此,他就是后来榜上村陈氏始祖陈俊。陈俊其人,正史上着墨甚少,只知道他祖籍为湖北永宁,驻守漠川时,见此处山清水秀风光宜人,解甲归田后便在莲花村生息繁衍,开枝散叶。直至清末,陈氏一族先后出过7名进士,18名文举,2名武举和2名贡生,成为当地的诗礼望族。
行走在古村狭窄又规整的青石道上,看一座座院落檐角与山峦起伏处的暗合,摩挲一块块龟裂的青砖,听耳畔沙沙作响的风吹动银杏,我在恍惚间仿佛看见六百年前的生活场景。六百年了,初始的兵营逐渐被一代代儿孙们磨去了毛糙的棱角,将铁戈、长矛、弩箭、炮楼、营房、马桩化成了院落、庙宇、牌坊、祠堂、柴房、花径。
榜上村,原名莲花村,一个地处深山腹地的偏远山村,和两千年来中国绝大部分的乡村一样,过着一种被现代人叫做生活的日子。漠川,榜上村所在地。《说文解字》这样解释:川,贯穿通流水也;漠,又与寞通,《楚辞·远游》里说野寂寞其无人。如此说来,漠川乃是一个人迹罕至,只有潺潺流水与山岚雾色的化外之地。但这仅仅是我关于地名无端的臆想,如此山河交错的仙境,岂会不成为人居的天堂。明崇祯十年(公元1637年),这里终于迎来了著名地理学家徐霞客的足迹,他高度评价了漠川的风物人情,并在《徐霞客游记》中作了详细记述。
耸立在古村中的炮楼
这里是湘桂古道的经途,也是村人们赖以生存的家园。漠川河的水日夜不停地流,河水从山谷间倾涌而出,穿过肥沃的土地、朴素的农田、年轻的村庄和神秘的岩石,最终在千回百转后流向城镇,流向荒野。这是安静、清澈、光明的河流,也是繁华、喧嚣与悸动的河流,千百年来,漠川河在这翠耸的群山、河流、湖泊和田野之间,孕育出了榜上村灵秀的律动。在这里,到处都可见水塘、水井、沟渠的身影,它们置身于院落、屋檐、天井、田间地头,供养一切生命,打水的、洗衣服的、洗茨菇的、浇菜地的、饮牛的……人和动物按着需求各自取用,成就了一幅朴实的生活图景。
房无山不厚,人无水不灵,在山的臂弯和水的滋养下,后代才得以繁衍,生命才得以完全。由于久居深山,榜上村人的淳朴、善良和热诚至今一直保持着旺盛的生命力,这与他们所处的地理位置无不存在着某种隐秘的联系。据当地人说,过去漠川乡民们外出,只能沿着河谷两岸的山路蜿蜒而行,沿漠川河往下游北去可通兴安县城,溯漠川河而南辗转则可达桂林。上世纪七十年代,漠川河下游兴修五里峡水库,堵断了部分山路,出山进城要改走一段水路,对于世代生长于此的乡民们来说,他们并不厌烦这种山重水复的曲折,和山水打交道是他们血脉里特有的本能。
作为一个有着悠久历史的古村落,榜上村以其独特的建筑群体和人文景观,吸引着无数朝圣者的目光。村内现存典型的桂北古民居60余座,每座房屋几乎都住着人,建筑风貌基本保存完好。小青瓦,坡屋面,马头墙,木花格窗,青石墙裙……这些桂北古民居的元素在这里被发挥得淋漓尽致。在榜上村,你会惊奇地发现,走进任何一个院落都有甬道与另一个院落相连,彼此融通联动,仿佛一片叶子上的脉络,看似支离破碎却又精彩纷呈。从这家的大门进去窜到前一家的天井,再从那家的天井窜到另一家的堂屋,在这兜兜转转的来回中,反复映入眼帘的是黝黑的吊楼,细致的窗花,翘耸的飞檐和花草掩映下的影壁,实不知这里到底暗藏着多少高堂华屋。
古建筑内精美的木雕窗棂
无意间,我们闯入某个清代的进士第,被那些精致的木窗雕花和规整有致的天井格局所震慑;又或者一抬眼,瞥见邻舍侧墙的瓦檐线正好和远处山麓的某处互相呼应;再或者一低头,看见堂屋一角纹饰精美的柱础栩栩如生,如此种种,一次又一次毫无预兆地闯入视野。无论是两进三开还是四合院格局的老屋,都有一种惊心动魄的美,那些高大院墙和华美雕刻在历经岁月的洗涤后越发温润,雕梁画栋与出作入息之间竟连接得如此妥帖。白居易、苏东坡等大家的诗句和民间俗语、成语一道,被装饰于门楣、梁柱、影壁、石缸、板壁等处,在诗情画意的描摹中构筑起一代人的精神世界。此时恨不能在此久居,置一席茶,添一炉香,在云淡风轻的日子里谈谈风月,话话家常……儒雅的厅堂中,有妇人拿着箩筐在洗菜、几只母鸡在影壁前的花木间寻找食物,黄狗趴在门口的石礅上似睡非醒。堂屋、轩斋、天井、花园、庭院在目光的抚泽下变得温婉灵动,荡气回肠。
古木苍天
走在村子的青石小径上,清新的山风裹挟着草木花香扑面而来,三五个老者坐在自家门前的石礅上抽旱烟,几个小孩子则在石板路上比赛打弹珠,偶尔有一两只猫从屋顶瓦檐深处探出头来。榜上村仿佛是一个生活的横切面,将生命的奥义启示众人。有人说这里太落后,诚然,从经济角度来说这里也许落后,但在生活上它从未落后过。千百年来,榜上村一直沿着自己生命的轨迹正常运转,它用质朴的言语诠释出人和土地最自然的关系。时光流转,百年兴衰,在历经了古今世代无情的变迁后,榜上村依旧生机盎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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