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先生沉浸于草书创作与研究数十年,自是洞谙于草书的“技”与“道”,他曾以亲身实践谈到草书创作,说:
“通常对于草书有各种解释,但是我总觉得写草书要有快有慢,调整好气息。从容感就是要沉着、镇定,在草书的创作当中,痛快容易,沉着艰难。因此,在创作过程中,必须自己把握好快慢。”(《抱云堂艺评》)
言先生说“痛快容易,沉着艰难”,这在书法史上是有渊源的。让人想起苏轼对米芾书法的经典评价:“海岳平生篆、隶、真、行、草书,风樯阵马,沉着痛快,当与钟、王并行,非但不愧而已!”“风樯阵马,沉着痛快”之评,与宋高宗赵构对米书的评价“沉着痛快,如乘骏马,不烦鞭勒,无不当人意。”有异曲同工之妙。皆充分肯定了米芾的书法造诣,并精炼深刻地概括了其书法艺术的风貌和品格。
作为艺术品评赏鉴之语,“沉着痛快”最早出现在南朝宋羊欣的《采古来能书人名》一文中,云:“吴人皇象能草,世称沉着痛快。”在后世诸多的书论中也都使用了这一概念:
学书以沉着顿挫为体,以变化牵掣为用,二者不可缺一,若专事一偏,便非至论,如鲁公之沉着,何尝不嘉?怀素之飞动,多有意趣。(解缙《春雨杂述》)
自此用力到沉着痛快处方能取古人之神,若一味仿摹古法,又觉刻画太甚,必须脱去摹拟蹊径,自出机杼,渐老渐熟,乃造平淡,遂使古法游笔端,然后传神。(宋曹《书法约言》)
圣贤学问,始于有恒,可知绝迹飞空,必先脚踏实地,故论书首重沉着。(清王宗爽《论书法》)
笔墨二字,时人都不讲究。要知画法、字法本于笔成于墨,笔实则墨沉,笔浮则墨漂。笔墨不能沉着,施之金石,尤弱态毕露矣。(朱和羹《临池心解》)
米芾《蜀素帖》局部
至宋代,“沉着痛快”这一艺术理论被广泛运用到诗词文学评论中,如姜夔《白石道人诗说》中就有“沉着痛快,天也。自然与学到,其为天一也”一说。其后的严羽在《沧浪诗话》中论诗称“大概有二:曰优游不迫,曰沉着痛快。”正是“沉着痛快”理论在文学方面得以充实和发展,也使之在书法艺术方面得到了更多的重视和运用,如朱履贞《书学捷要》就认为“沉着痛快,书之本也。”
从历代书家关于“沉着痛快”的体悟来看,书者多在行草书的技法和审美方面对二者进行相互融合的使用。言先生何以说“痛快容易,沉着艰难”?书者又如何在痛快中进行沉着呢?言先生阐释道:
“‘痛快’容易,‘沉着’难。所谓‘痛快’,就是舒畅、直率、爽利。痛快中寓以沉着是草书创作中的一个难点。往往是痛快而缺少沉着,致使线条油滑、浮浅,笔意贫乏。运笔一味快速就会出现这种神情不实的弊病。草书创作中运笔不强调快,与其他书体相比当然显得自然而然地快,关键在于能快中有慢,急中显缓。在快中用笔其特点是显现书写者的激情,富有‘情绪化’的意味。而缓中运笔,其特点是沉着稳实。所以,草书运笔,缓急递出,使缓与急一对矛盾达到对立统一、和谐相安。既具功力,又显性情,沉着与痛快相生相发。”(《抱云堂艺评》)
晚清词人陈廷焯在《白雨斋词话》卷六中说:“吾所谓沉着痛快者,必先能沉郁顿挫,而后可以沉着痛快。若以奇警豁露为沉着痛快,则病在浅显,何有于沉,病在轻浮,何有于着?病在卤莽灭裂,何有于痛与快也?”推及于书法,亦是如此。痛快有流利畅快之义,但绝不是那种所谓的一笔拖到底,或曰一泻千里的拉线条,也不是左右开弓、上下翻腾的绕圈圈。这种“痛快”可能是书者一时的痛快,但不是书法意义上的“痛快”,哪怕是在落款中潇洒地题上“酒后一挥”,也是肤浅的、病态的痛快,其因诚如言先生所说:“往往是痛快而缺少沉着,致使线条油滑、浮浅,笔意贫乏。运笔一味快速就会出现这种神情不实的弊病。”所以说,“‘痛快’容易,‘沉着’难。”
米芾《蜀素帖》局部
单从用笔上来说,沉着是指笔力浑厚沉雄而不轻浮,有恢弘的浩然之气;痛快则指用笔爽直利落而不滞涩,就是言先生所说的“舒畅、直率、爽利”,具有潇散空灵之风。可以说,沉着是用笔有力,痛快则是行笔要疾,二者相反而相成。“痛快”要出于“沉着”,否则就会流于形式成为病态;而“沉着”要参以“痛快”,否则就会流于枯涩而伤神。黄庭坚《书十棕心扇因自评之》云:“数十年来,士大夫作字尚华藻而笔不实,以风樯阵马为痛快,以插花舞女为姿媚,殊不知古人用笔也。客有惠棕心扇者,念其太朴,与之藻饰,书老杜‘巴中’十诗。颇觉驱笔成字,都不为笔所使,亦是心不知手,手不知笔,恨不及二父时耳。下笔痛快沉着,最是古人妙处,试以语今世能书人,便十年分疏不下。顿觉驱笔成字,都不由笔。”他认为形容行笔之疾的“风樯阵马”是痛快,但还要出于沉着,因为“下笔痛快沉着,最是古人妙处。”黄庭坚又说:“余在黔南,未甚觉书字棉弱,及移戎州,见旧书多可憎,大概十字中有三四差可耳。今方悟古人沉着痛快之语,但难为知音尔。”他自谦地认为旧书“字棉弱”,绵弱者无力,偏于阴柔而不刚健,故认为还难为“沉着痛快”之知音。
米芾自谓“善书者只有一笔,我独有四面。”“臣书刷字”。“四面”说明他深得用笔之法,锋势备全,八面出锋,书写起来,痛快!而一个“刷”字表明他迅捷便利的书写很有趣味性,也是一种痛快。痛快中有沉着,他以集古字的学书方法掌握了丰富的笔法,故在书写中能“独有四面”,大量使用提按顿挫之笔法来强化行笔方向的多维性,追求笔触的丰富表现力,从而能够“沉着”,创造出一种遒劲有力且自然流畅的笔力、笔势表现。
米芾《蜀素帖》局部
姜夔所言的“沉着痛快,天也。”是从性情方面强调“沉着痛快”是天然的。晁补之说:“学书在法,而其妙在人。法,可以人人而传;而妙,必在胸中之所独得。”从技法层面来看,“沉着痛快”是可学的,毕竟“法,可以人人而传”。但从书者性情的表达来看,也就是言先生所说的:“在快中用笔其特点是显现书写者的激情,富有‘情绪化’的意味。”性情上的“沉着痛快”是学不来的,只能靠“养”,以多做书外功来涵养自己性情,以通过摄情达意来表现“沉着痛快”之妙。古人云:“书者,心之迹也。”“书,心画也。”书法线条承载着书者的思想情感和精神面貌,而人的内在精神有无限的潜能,可以在书法创作中发挥巨大的创造力。因此,要想在书法艺术中有真正的“痛快沉着”,于锤炼技法、加强功力之外,还要注重“心”的修炼。
丰坊《书诀》云:“古人论书之妙,必曰沉着痛快。惟书亦然,沉着而不痛快,则肥浊而风韵不足;痛快而不沉着,则潦草而法度荡然。”草书之妙就在于能沉着痛快,能将二者巧妙不悖的结合在一起,也就达到了一任自然、心手双畅的自由境界。萧衍《答陶隐居论书》云:“任意所之,自然之理也。若抑扬得所,趣舍无违”。言先生说:“草书运笔,缓急递出,使缓与急一对矛盾达到对立统一、和谐相安。”观其大草作品,正验证了“沉着痛快”之说,其用笔简练明快,既有线条的“一拓而下”又有字组的连绵起伏,既有字势的的险绝多姿又有章法的节奏跌宕,一切来的那么痛快。痛快中又不失沉着,一是行笔上的急中有缓、快中有慢、疾中有涩、纵中有擒、放中有收、提中有按、行中有留、虚中有实,等等。正是这些阴阳对比关系合理、协调的运用,让他的草书沉实灵动,神完气足。二是言先生能够“以篆法入草”,善用绞锋使转、渴墨涩笔等笔法和墨法,并且“在‘末笔为下笔之始’的大草字法的基础上,创造性地使用字中断笔,笔断意连、笔断势续,既保留了大草点画连贯的最大特点,又增加了字与字之间的透气,增强了字法的多变性。”如此以来,便“形成了圆健、凝练、沉涩,入木三分的立体感和生命感,表现出气息纯正、古雅,清逸,给人以纵横奇逸、张弛有度、大气充沛、风神外跃、卓荦高迈之审美感受。”(衡正安《言恭达书法艺术简论》),这就是痛快中有沉着,诚如言先生自我总结:“既具功力,又显性情,沉着与痛快相生相发。”
米芾《蜀素帖》局部
言先生说:“痛快中寓以沉着是草书创作中的一个难点”,是因为沉着与痛快本是对立制约的矛盾体,只有善书者能够将二者互藏互用、消长转化、自和平衡,形成“和而不同,违而不犯”的对立而又统一的关系,创造出一种既有“果敢之力(骨力)”又有“含忍之力(筋力)”、既有金石气又有书卷气、既有阳刚的壮美又有阴柔的优美之笔墨表现。欲通“沉着痛快”之法,书者须技道双修,不光要具备圆熟的笔墨技巧和深厚的传统功力,还要有“道”的精神,进行人格的积淀、素养的提升,以追求精神的深化。
(文/彭庆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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