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做题家”的迷茫:进入大学何去何从?​

又到一年开学季。从“985废物”到“小镇做题家”,当这些网络热词逐渐成为一部分高校毕业生自嘲的标签,浏览10万人的豆瓣小组时,不难发现“天之骄子”们焦虑的原因。

高校,确实是当下年轻人痛点的集散地。不止学生,也包括高校青年教师们。职称评审、“内卷”焦虑、“绩点”为王、师生关系……充满痛感与无奈的现实,恰恰是当下真实的高校生态。对于凭借自身勤奋和努力走到今天的寒门学子们来说,他们或许需要以更快的适应能力应对快速变化的世界。通过不断开放,打破自身系统的孤立性,恰恰是持续学习的必经之路。

破卷,先从开放自身开始。

在著名作家阿袁的最新长篇小说《小诗经》(人民文学出版社2022年8月)中,主人公季尧是一位重点高校的“青椒”。他清高浪漫,富有理想主义,却在人生重大选择上屡屡被动行事:他热爱教学,却对学术名利场嗤之以鼻;他原本可以攀附导师的女儿,获取学术资源,却选择了主动退守地方高校。他拒绝系主任的橄榄枝,也放弃了在学校竞争的资本,最终因为“非升即走”制被迫离开,搬到了庐山脚下的二本院校。


《小诗经》作者 阿袁

他给新居起名“几介居”:“一介青衿夫复何求”。

当下的高校并非象牙塔,也可以是一首知识扑向烟火、桃源避难世俗的“小诗经”。学术教育,美食书籍,牢骚满腹,缱绻深情。当月白风清和活色生香,风雅与俗趣,校园智斗与亲爱精诚通通缠绕在一起,高校青椒们面临的困境,却也焕发出另一种可能性与诗意的想象。

杜校长要来参加读书会

文/阿袁

自从老尚给了季尧一把人文楼202的钥匙之后,“露台读书会”就从青年教工楼的露台改到人文楼202了。

费丽丽又一次建议给读书会改个名字,因为读书会从青椒园的露台改到了人文楼的教室,再叫“露台读书会”就名不副实了。但除了陈科,其他人都表示反对,反对的原因一方面是因为“露台读书会”已经搞了快两年了,在同学当中已经有了相当的知名度,再改成其他名字,等于从头再来,不上算。另一方面也是为了反对而反对,如果这建议不是费丽丽提出来的,而是由另一个同学提出来的,哪怕是陈科,说不定大家——特别是那两个中文系的女生——也就同意了,毕竟名字什么的,没有那么重要,就如《红楼梦》,叫它《石头记》也好,叫它《情僧录》也好,叫它《风月宝鉴》也好,不论怎么叫法,其实东西也还是那个东西。但因为是费丽丽提出来要改名,大家就不同意了。

依季尧之意,读书会还和以前一样,他布置一本书,大家回去读,读后再一起谈谈读后感就行了。也不一定要作古正经地谈主题或叙事手法什么的,也可以谈其他——应该说,尤其可以谈其他。比如有一回,陈科谈的是文学作品里的建筑和装饰,它们与故事以及人物之间的隐喻关系。他谈《蝴蝶梦》里的哥特式建筑,谈李白的“却下水晶帘,玲珑望秋月”,谈温庭筠的“小山重叠金明灭”,谈潇湘馆和林黛玉的诗意精神取向,谈蘅芜苑的极简风装饰和薛宝钗内在的丰富复杂。要不是有同学实在忍不住打了个大大的哈欠,还不知道陈科要谈到哪里去。“你这是孙悟空的筋斗云呀,一个跟头就十万八千里之外了。”那位打哈欠的同学说。其他同学也觉得陈科扯得太远了。

可季尧很欣赏陈科这种“孙悟空的筋斗云”似的谈法。这是自然,陈科的“筋斗云”和季尧的“跑野马”是一回事,都是往开了说,往远了说。当然,季尧的“跑野马”也是有讲究的,“要形散神不散”。这话知易行难,因为要做到形散神不散的话,要有相当的功力,不然的话,是做不到神不散的。季尧自己有时也做不到呢,有时讲着讲着,就回不来了。回不来其实就是神散了。

电影《放牛班的春天》剧照

做不到归做不到,至少那是正确的学问路径,季尧还是会朝这个方向引导学生。“什么什么之主题意蕴”“什么什么之艺术风格研究”,季尧一看到这种标题就头痛了,好像文学作品不是文学作品,而是一个简单的数学公式,只要把数字往里一填就大功告成。或者是一件老式对襟大衫,只要把两个胳膊往里一伸就完了。怎么能这样对文学呢?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一万个读者就有一万个哈姆雷特。也就是说,每个读者都是一个主体,都有主体性和创造性,如果大家都人云亦云,那么一千个读者就只有一个哈姆雷特了,一万个读者也只有一个哈姆雷特了。这是季尧一贯的读书观点。同学们都知道的。所以即便在其他老师课上,他们也会分析“某某作品之主题意蕴”或“某某作品之艺术风格”,但在季尧这儿还是会想方设法“独辟蹊径”的。因为季尧谈读书,除了喜欢“跑野马”,还喜欢“独辟蹊径”。

于是,读书会上“独辟蹊径”的同学是不少的,比如费丽丽,她总喜欢从人物服装的角度谈作品,另一个食品工程系同学总喜欢从食品的角度谈作品;最让大家尴尬的是一个生物系的学生,他总是从生物科学的角度谈性,谈作品里的性行为性方法什么的,因为这个角度实在太敏感了,所以他总用一副特别严肃特别端庄的表情谈,而其他同学也总是用一副特别严肃特别端庄的表情听。即便这样,有女同学还是很有意见,建议季老师——是在私下找季老师建议——取消那个生物系学生参加读书会的资格。季尧当然没同意。性是许多文学作品的重要组成部分,比如《金瓶梅》,比如《霍乱时期的爱情》,比如《小城之恋》,不谈性的话怎么谈作品呢?季尧说。当然,谈《金瓶梅》也可以从其他方面谈,比如食物,比如衣裳,费丽丽不就从服装的角度谈过西门庆的女性审美吗?所以,鲁迅先生说一部《红楼梦》,经学家看见《易》,道学家看见淫,才子看见缠绵。这虽然是在批评读者各说各话,但季尧认为各说各话也是正确的读书之道。那位建议的女生听季尧这么说就脸红了。季老师什么意思呀?是把她归入“道学家看见淫”的“道学家”之流?

季尧其实没有这个意思,他只是想让学生明白,读书要有自己的路径而已,不能老在别人车辙里走。

电影《放牛班的春天》剧照

当然,他是不太喜欢这个女生私底下找他的做法,有意见当面提就是了。“我不同意你讲这些内容。”如果这位女同学在读书会当场这么站起来说的话,季尧会觉得很好。不是说她的观点很好,而是她的做法很好。他不喜欢背后搞小动作的人,更不会鼓励学生这么做。在他的读书会上,读什么,如何读,还是要按季尧自己的风格来。

然而,让季尧没料到的是,在读书会从青椒园的露台搬到人文楼202之后,读书会“按自己的风格来”的时代就结束了。

首先是海报。虽然季尧说了“不用不用”,但老尚还是坚持要求季尧贴海报。为什么?季尧又挠他的后颈窝了。天哪!这只鸮鹦鹉!没办法,老尚只得又谆谆教诲上一遍。好在老尚好“谆谆教诲”这一口,不然,就要被这只鸮鹦鹉烦死了——为了中文系的影响呀,因为读书会搞什么,如何搞,不是你季尧一个人的事情,而是中文系的事情,它关系到中文系,不,关系到整个人文学院的形象和声誉呢。

这是车轱辘话了。老尚说起来,十分娴熟。要说这话也没什么不对,但季尧觉得它太冠冕堂皇了,太上纲上线了,或者说太“正确”了。“太正确”的话反倒让人生疑,也生厌。但生厌归生厌,却没辙。季尧的读书会,现在不在露台,不是以前那个可以随随便便的露台师生闲话,而是在人文学院,是中文系一项正儿八经的教学活动。用何况的话说,季尧的读书会已经被老尚招安了。因为这个,何况还故意恭喜贺喜了季尧呢。贴就贴吧,也不是什么大事,季尧懒得和老尚理论了。他让陈科画了一张海报,贴在202门口。他以为这样就可以了。领导嘛,面子比普通人更薄,薄如蝉翼,伤不起的。季尧虽然迂,也懂给领导面子的——当然是在不伤大雅的情况下。

没想到,老尚认真得很,还亲自去看海报了,看过之后,很有意见。首先那画太潦草了,就那么几笔炭笔素描,说它是一本书也可以,说它是一棵树也可以,说它是一张没有五官的人脸也可以,这怎么行呢?字也太小,还写得花里胡哨。“每周五,我们在这里和伟大的灵魂对话。”“什么叫‘和伟大的灵魂对话?’装神弄鬼,简直不知所云。还有,就在人文楼202贴一张海报怎么可以?贴了和没贴一样。海报的意义,就在于对外宣传,所以要贴就要贴到人文楼以外的地方去,主教呀、食堂呀、行政楼呀这些地方。”

“为什么要贴到行政楼呢?难道日理万机的领导们还有参加读书会的闲情逸致?”季尧问——是故意这么问。老尚的用意,季尧自然也懂的。但把海报贴到行政楼,也太恶心了,或者用朱臾老师的说法“太妖娆了”——朱臾喜欢用“妖娆”这个词来形容某些老师的下作。比如在酒席间某老师欠身给领导搛菜,朱臾如果正好也在座,就会轻声来上一句,“太妖娆了”。开会时某老师从台下娉婷地走上台给领导面前明明还是满满的杯子续水,朱臾又会轻声说上一句“太妖娆了”。这种时候季尧虽然不会附和般地笑——他不习惯在公共场合下和别人一起嘲笑谁,但感情立场和朱臾的“太妖娆了”倒是一致的。一个知识分子,“有所为”可能太困难了,但“有所不为”是起码的操守。到行政楼贴海报,当属“有所不为”的范畴。如果放下身段去贴,着实“太妖娆了”。

老尚听了季尧的问话之后,面部表情一时看起来有些奇怪,一副要笑不笑、欲言又止的扭捏样子。几秒之后,他突然下定放心要透露一个天大的机密似的,趋身上前,把一只手半握成含苞欲放的花苞状掩在唇边,压低了声音问季尧:领导为什么不会来参加读书会?”什么意思?季尧没听明白。老尚的声音压得更低了,几乎是耳语:“这事虽然还没最后定下来,但我先告诉你一声,你知道了也要假装不知道。杜校长已经说了,最近要抽个时间亲自参加一回你的读书会。可能是下周,也可能是下下周,所以小季你可要做好充分准备。”老尚用一副体己般的语气说。

 

发表评论
留言与评论(共有 0 条评论) “”
   
验证码:

相关文章

推荐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