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开大学中文系七七级毕业生暨老师合影
文 / 刘跃进
1977年年底在北京密云山区参加高考后,我在1978年春走进南开大学。从那时起,我有幸得到很多老师的指点,逐渐走上学术研究之路。
南开大学中文系七七级有七十七位新生,论年龄,我排行第七十,属于小字辈。报到第二天,系领导给新生讲解中文系的课程设置,两大类(政治课和专业课),总共十七门:形势教育、党史、哲学、政治经济学、国际共运史、文艺理论、现代文学、现代汉语、写作、古典文学、古代汉语、外国文学、工具书、专题课、英语、体育、军事。前三年是基础课,最后一年是专业课。此外,还有一些选修课、专题讲座,内容很丰富。四年八个学期的课,外语学习任务最重。我过去学了五年德语,重新学习英语,压力很大。
大一时,同学们都很兴奋,多聚焦当代文学,关注文坛变化。从《班主任》到《爱情的位置》,从《伤痕》到《在社会的档案里》,每有新作问世,大家都争相传阅,争论分析,常常彻夜不眠。不久我们班就成立了文学社,分为评论组、诗歌组、小说散文组、戏剧组等,大家经常凑在一起,交流文学创作和评论心得。同学们还把自己的作品贴在墙上,供人品头论足。
进校不到一个月,中文系同学又创办了《春芽》杂志,蜡板油印,人手一册。大家的心思都在文学创作上,暗暗较劲,看谁能最早出头。想当作家的人多如牛毛,发表作品的机会则微乎其微。好在那时不被录用的稿子,刊物会退还作者。我有一个同学,试图验证编辑是否看过他的稿子,就将中间一两页稿纸用糨糊黏上一点。退稿后,他发现那两页黏上的纸并没有被撕开,说明编辑根本就没有看完,但这并不影响大家的积极性。
文化部有关部门曾收到全国各地作者寄来的文学剧本、小说、诗歌等,大概数量很多,简单退掉未免可惜,不如披沙拣金,也许能发现优秀作品。文化部将这些作品分派到重点大学中文系作初步筛选,提出处理意见。这个办法在北京大学、北京师范大学、北京师范学院试行,一举两得,效果很好。
文化部又继续推广到其他院校。我们正好上文学评论课,审读作品可以作为教学实践的内容。每人都分了好几个剧本,写出读后意见。我小有得意,觉得自己可以审读别人的作品,离文学梦想越来越近。写作课还安排我们到厂矿企业进行实地采访,撰写通讯稿。我和同学韩异到天津计量检定所南开分所,采访张光寅老师的先进事迹。这些活动对我们的写作帮助很大。
随着课程的增加,同学们的读书志趣逐渐疏散开来。宋玉柱老师的现代汉语课调动起部分同学对现代汉语的兴趣。宋老师很会讲课,要求极严。一段时间,我们整天把“词性”“句子构成”“特殊成分”“一般成分”“单句”“复句”之类的话放在嘴边,分析“打得他到处乱跑”的句式结构,看见什么都像“状语”。
譬如看见卖冰棍的,一个说“大街上有个卖冰棍的”,另一个接着说“这是存现句”。有些问题,老师都难以回答。譬如“我们明天回到北京”,老师说,“回”是动词,“到”是介词,和“北京”构成介词结构作补语。同学说,“到”后可以加时态助词“了”,这不变成动词了吗?宋老师说,他从来没有见过像我们这届这么用功的同学。
我们读书时,都喜欢佩戴白底红字的校徽,非常自豪。“南开大学”四个字是毛主席的题字,“开”的繁体字是“開”。假期到农贸市场买菜,那些乱跑的小孩子还凑近来看校徽,把“開”念成“门”,喃喃自语道:“南门大学。”我心想,管它是“南门”还是“南开”,上了大学,就是一种荣光。
学校经常请一些名人讲学。听了张庚、孟伟哉、王朝闻、严济慈、于光远、杨润身、吴小如、杨志杰等作家、学者的讲座,我深切地意识到自己的浅薄,基本上没有读过什么书。无知才无畏,想当作家就是因为自己无知。古代、现代、当代,举凡优秀的作家,多有深厚的学养,对历史、对现实、对人生均有深刻的认识。
我过去的阅读范围很窄,除鲁迅外,对中国青年出版社的“三红一创”(罗广斌、杨益言的《红岩》,吴强的《红日》,梁斌的《红旗谱》和柳青的《创业史》),还有《高玉宝》《欧阳海之歌》等红色经典相对熟悉。开学不久,作家梁斌来作报告,谈创作《红旗谱》的经验;侯宝林讲生活与创作的关系;刘绍棠讲思想解放等问题。我在《从作家梦到学者梦》等文中谈道:走进校园,远离社会生活,自感作家梦难以实现,我又做起了学者梦,想做现当代文学研究。古代文学比较高深,离我很远。
我对文艺理论课也很期待。下乡前,借阅过一本苏联人编写的文学理论教材,一知半解。文艺理论课先由郎保东老师主讲。郎老师刚从复旦大学调来,为人热情,课上课下,互动频繁,大家都很愿意和他交流。后来换了一位年长的老师,不苟言笑,总是津津乐道所谓文学与时代发展不平衡的规律,从概念到概念,没有多少实际内容。我觉得乏味,就常在课堂上看闲书。最后一堂课,我没有认真听课,看《元杂剧选》,被老师发现,不仅没收了作品选和笔记本,还把我名字记下来,大概列入了“黑名单”。从此,我对文艺理论便产生了一种逆反心理。
1979年春天,我们开始上现代文学课,从“五四”运动讲到“左联”,一直讲到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的文学。现当代文学课让我知道了萧也牧和《我们夫妇之间》的故事。老师不无遗憾地感叹说,这部作品被批判后,作家就在文坛销声匿迹。我后来知道,这位作家真名叫吴小武,一直在中国青年出版社做编辑,与我住在同一楼。1969年,团中央干部下放到河南信阳潢川县黄湖农场“五七干校”,吴小武第二年就惨死在农场。这段刻骨铭心的往事,让我觉得从事现当代文学研究有一定风险。
开始上中国古代文学史课程时,我并没有多少兴趣。杨成孚老师、郝志达老师讲先秦两汉文学。杨老师刚从山西大学调来,腿有残疾,年纪不大,看起来很威严。他对作品很熟,拿着一本油印讲义,慢条斯理地讲解《诗经》《楚辞》,很多诗句,脱口而出。讲着讲着,他会突然发问:这本书读过吗?那本书翻过吗?绝大多数同学和我差不多,都没有看过,甚至没有听说过。
一次,杨老师说到先秦某一典故,问道:“《墨庄漫录》看过吗?”现在知道,宋人笔记中常有关于先秦两汉文学作品的独到见解,那时当然不知道,纷纷摇头,觉得这么有名的书都没有看过,有点汗颜,只能老老实实地听讲,不敢应付。不过,我虽然敬佩,却不羡慕。因为,我从来没有想到自己会从事古代文学研究工作。
叶嘉莹先生
1979年春天,叶嘉莹先生回国讲学,我们七七级、七八级是叶先生回国讲学的第一批学生。2019年9月10日,南开大学举办庆祝叶嘉莹先生归国执教四十周年大会,我代表老学生发言,大意如下:
四十年前的春天,叶先生来南开执教,我是先生的第一批学生。
查日记,叶先生在南开的第一讲是1979年4月24日,在第一阶梯教室。老人家用自己的诗句“书生报国成何计,难忘诗骚李杜魂”作为开场白,一下子就把我们全都吸引过去。那天,先生整整讲了一天。那周有两个半天自习课,也都用来讲课。此后,先生白天讲诗,晚上讲词,讲《古诗十九首》,讲曹操的诗,讲陶渊明的诗,讲晚唐五代词。讲座一直安排到6月14日。
将近两个月的时间里,每堂课,学生们都听得如痴如醉,不肯下课,直到熄灯号响起。“白昼谈诗夜讲词,诸生与我共成痴。”叶先生的诗句形象地记录了当时上课的场景。叶先生的课,给我打开了一个全新的视野。此后,我便成了叶先生的忠实粉丝。
先生到北京讲课,只要我知道,就一定要去旁听。我在清华大学讲授古典诗词,也模仿叶先生的讲课风格。先生的重要著作,自是案头常备,也是常读常新。今天,我能有机会当面向叶先生表达敬仰和爱戴之情,非常激动,非常荣幸。先生对我的教诲,可以用三句话来概括。
第一句话是叶先生的课在蓦然回首之间就改变了我的学术选择。1979年5月3日,叶先生讲王国维《人间词话》,讲到词的三重境界,引申到人生的三重境界,对我影响极大。我们这些高考恢复后首批进入大学中文系的人,大多来自农村、兵营、厂矿,有着比较丰富的人生阅历,也多怀抱着文学的梦想。对我而言,当作家梦不再的时候,很自然地,就转向现代文学、当代文学研究。听了叶先生的课,我才知道古典文学原来这么美,完全颠覆了此前对古代文学课程刻板、政治化的印象。“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是叶先生点燃了我的古典文学研究梦想,是叶先生引导我去追寻古典文学世界中的“那人”,迄今整整四十年。
第二句话是叶先生让我们理解了文学的力量在于兴发感动。她引赵翼的话说:“国家不幸诗家幸,赋到沧桑句便工。”一个文学工作者,对人生、对社会要有丰富的体验、深刻的认识,才能更好地理解诗。叶先生《杜甫秋兴八首集说》,将杜甫的创作放在特定的时间、空间,站在历史的高度给予理解,让我们深刻地体会到杜甫创作成就的取得,离不开时代,离不开人民,更离不开崇高的思想境界。这些观点至今仍有现实意义。
第三句话是叶先生的言传身教让我们知道,生命的意义在于生生不息的追求。叶先生说,忍耐寂寞也是人生的一大考验。她常引顾随先生的话教育我们:“以无生之觉悟,为有生之事业;以悲哀之心境,过乐观之生活。”先生一生,备尝苦难,但对祖国、对文学的热爱,始终如一。1979年6月14日,先生暂时告别南开大学,要到北京大学去讲座。那天举行了隆重的欢送仪式。
我的日记这样写道:“两个月来,叶先生渊博的知识、诗人的气质、热爱祖国的真挚情感、严谨求是的治学态度,都给我留下终生难忘的印象。叶先生不仅仅向我们传授中国古典诗词的知识,更是向我们传递一种人生哲理和向上的力量。她说,如果说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那么真诚则是追求真理的重要途径。做人做事要真诚,学习钻研要真诚。真诚是做人的重要标准,古代这样,今天也是如此。”
那天,我的日记还记录了叶先生的一首词:“虽别离,经万里,梦魂通。书生报国心事,吾辈共初衷。天地几回翻覆,终见故国春好,百卉竞芳丛。何幸当斯世,莫放此生空。”今天读来,依然感动。近一个世纪以来,老人家用生命书写出对祖国历史文化的那种真挚、深情的爱,是叶先生传授给我们的最宝贵的精神财富。
作者在叶嘉莹庆祝会上的发言
长期以来,我们的古代文学研究比较僵化,多采用阶级分析的方法。叶先生的讲座,如春风化雨,让我对古典文学之美有了一种全新的感知。
王双启老师和叶先生是同学,都毕业于辅仁大学,讲课风格也与叶先生相近,讲到动情处,眼里常常含着泪花。王老师讲唐代文学,总能密切结合社会背景,生动感人。譬如讲安史之乱爆发这一年,王维躲进辋川别业,“晚年惟好静,万事不关心”;高适到西南地区做高官;李白浪迹天涯,离开长安。从安史之乱到大历初年的二十多年间,唐代诗坛为杜甫的光芒所笼罩。王双启老师的讲座,实际上采用了编年的方法,很有启发。
郝世峰老师开设李商隐诗歌欣赏课,又向我们展现了另外一种人生体验。郝老师那一代人,历经磨难,悲天悯人。他们对于古代作家作品的理解,融入自己的人生经验,多有不同寻常的体会。这样的课,我们都很喜欢,做了详细的听课笔记,保留至今。
作者与王达津先生
王达津老师是系里的元老,大家敬称他为达老。他大病初愈,还给我们开设中国文学批评史专题课。在西南联大读书时,达老师从著名古文字学家唐兰先生。1952年院系调整,他从北京大学调到南开大学任副教授。
达老一口京腔京韵,可能年事已高,音调时高时低,高亢时有声振林木的穿透力。他系统地讲授了《诗大序》《典论·论文》《文赋》《诗品序》以及《文心雕龙》中的《神思》《体性》《风骨》《情采》《比兴》《夸饰》《物色》等篇,还有范晔《狱中与诸甥侄书》、陈子昂《修竹篇序》、杜甫《戏为六绝句》、白居易《与元九书》、严羽《沧浪诗话·诗辨》、元好问《论诗绝句三十首》等。这些篇章,我当时都背诵下来,反复揣摩。
达老有一篇理论性很强的文章,发表在《南开学报》1956年第2期上,叫《批判王国维文学批评的哲学根据》。他从陈寅恪、缪钺的评论开始,再回到王国维的自述,比较康德的“唯意志论”、叔本华的“无利害关系论”,从优美和壮美中发现了有我之境和无我之境的原由,并有综合评析。我认为这是达老最好的文章之一。
大三时,系里安排我们这届同学做学年论文,同学们可以自由选择指导老师。罗宗强老师是达老的研究生,刚从赣南师范学院调回南开大学,在《南开学报》当编辑。他的《李杜论略》刚刚出版,我读后特别佩服,就选择了罗老师作为我的指导老师。
一般情况下,指导老师总是先问想写什么,然后具体指导。罗老师与众不同。他没有让我们自选题目,而是根据我们的兴趣先到他家补课。我和曲宗生、李瑞山、王绯、王黎雅五人选罗老师做指导教师。曲宗生对诗歌美感情有独钟,李瑞山特别喜欢鲁迅的《野草》,我受南开大学老师的影响,比较喜欢魏晋南北朝文学批评史。为此,罗老师专门为我安排了《文心雕龙》辅导。他从《神思》篇讲起,大概讲了四五篇,主要是点拨式的讲授,引导我读经典。
《文心雕龙·神思》篇描绘文学创作的构思过程,细致入微,令人神往,我的学年论文就以《神思》篇作为研究对象。我对鲁迅的作品比较熟悉,想从鲁迅的小说《幸福的家庭》说起,谈构思问题。这部小说描写了一个穷书生总想写一部小说叫《幸福的家庭》,他就想象幸福的家庭该怎么写。结果一到写作,就传来他老婆的声音:“劈柴都用完了,今天买了些。前一回还是十斤两吊四,今天就要两吊六。我想给他两吊五,好不好?”还有孩子的哭声:“走出外间,开了风门,闻得一阵煤油气。孩子就躺倒在门的右边,脸向着地,一见他,便‘哇’的哭出来了。”老是这种家庭琐事,《幸福的家庭》没写成。我就想通过这个故事,试图把现代文学和古代文学联系起来,谈谈创作构思问题。寒假期间,我全力以赴撰写论文,一气呵成,比较顺畅,自我感觉还不错。新学期开学,我就兴冲冲地递交了论文初稿,等待老师的表扬。
过了大约一周,罗老师把我叫到家里,出乎意料地批评了我一顿。第一,罗老师说我态度不认真,字迹潦草,还有很多错字。下次交稿,必须认真誊抄,一丝不苟。第二,对古代经典作品,一定要认真研读,准确理解,然后再发表自己的意见。第三,写文章不能随心所欲,一定要有明确的主题、严密的逻辑。我本来期待着表扬,却招致批评,羞愧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事后回味老师的批评,觉得句句在理。
经过反复思考,我把学年论文题目确定为讨论“虚静说”,推翻了原来的思路,认真修改了一遍。罗老师肯定了选题,说:“你的思想很活跃,有新意,注意到了他人未注意到的一个问题。文字也流畅。”又说:“虚静能不能包括神思论题的全部?能否把神思所涉及的问题都归在虚静的论题下论述?如想从虚静论神思,似应论虚静在神思中的意义,不应以虚静取代神思。最重要的一点是,要我释刘勰,而不是刘勰释我。”
罗老师把论文退还给我,要求我用正楷再抄写一遍,特别指出,从事学术论文的写作,最重要的是认真的态度、严谨的精神。这篇论文前前后后改了五稿,以为可以定稿了,没有想到罗老师在第五稿上又逐字逐句作了很多修改,在给予肯定的同时,仍然指出了一些问题,要求我在正式上交系里之前,再作修订、誊抄。初稿上万字,经过反复修改推敲,删除可有可无的字词,最后还剩下五千字。
我在给罗老师交上第六稿的时候,附上了一段话:“当我把这份稿子交给您的时候,我心情是很不安的。本来还有一些问题想向您请教,可是,我实在不忍心再占用您宝贵的时间了。两个多月来,您不厌其烦地一遍又一遍地审阅我的稿子,甚至逐字逐句地修改它,我受到了极大的教育。我以前从未写过这类文章,所以开始我也没有经过慎重思考,草草动笔,更不能原谅自己的是,我居然还把这样的废品拿给您看,浪费了您那么多宝贵的时间。至今想来,后悔万分。记得您看完我的草稿后,向我讲了许多道理,于是我决心重新认真完成这次学年论文的写作。从初稿到最后一稿,前后六易其稿。在写作过程中,深深感到自己的基础实在薄弱,也很苦恼。论文虽然完成,自己却不满意。我知道在短时间内想在学业上有很大的进步是不可能的。但是在您的指点下,两个月以来的写作,我却得到一个最大的收获,那就是,我必须先要端正自己的治学态度。”
作者与罗宗强先生
4月的某一天,罗老师把我们五人召集到一起,做了学年论文写作小结。那天,他还为我们几个人讲唐诗,仰望盛唐星空,理解盛唐气象。罗老师指导我们读书,特别注意历史节点、重要事件。譬如唐玄宗天宝十四载(755)安史之乱爆发的时候,当时作家都在哪里?他们对那场巨变持什么样的态度?哪些作品有所反映?这就需要研究者对他们的作品作精细的编年考证,把不同作家的活动放在同样的历史背景下进行比较,看出他们对同一历史事件的不同态度,体会出作品所反映出的深刻意蕴。
这一席话给我很大的启发。我后来撰写作家年谱,编纂文学编年史,就与罗老师的这段指导有关。我做沈约年谱时,向罗老师请教。罗老师来信说:“论文选题,我以为很好,特别是事迹编年,实在是功德无量的事。我常常想,许多作品,离开具体环境、心境,是很难了解真实含义的。事迹编年在这里就显示出重要性了。不过,如果在编年中不仅注意一人一事,而注意一些牵连到许多作家的大事件的来龙去脉,各人的地位、处境、心境,均了然心中,则那事迹编年,自会繁简得体,于后来研究者有用。”
罗先生时时强调要“注意一些牵连到许多作家的大事件的来龙去脉,各人的地位、处境、心境”等问题,就是告诫我不要陷入烦琐的资料中,要因小见大。那天,他动情地对我们说:“我已是快五十岁的人了,与你们不是深交,可我是真心想把自己所知道的都告诉你们。”
接着,罗老师针对我们每个人的实际情况具体地分析了写作方面的问题。他说我这次学年论文进步很大。文章分为三大部分,逻辑线索清晰,每段说什么,很明确。当然也不是十全十美,文章深度不够,比如对老庄的“虚静”说和刘勰的“虚静”说的关系分析不够。这当然与学力有关。学年论文做到这一步,已是相当满意了。他还说,我的论文的最大长处是选择的角度很好,甚至出乎他的意料。他给的成绩是优。
那年春夏之交,中文系组织第一届学生学术论文讨论会,罗老师推荐李瑞山、曲宗生和我的论文参加。罗老师写了如下推荐意见:“本文从一个较新的角度阐述了《文心雕龙·神思》篇,言之成理,推理亦较为严密,文字简洁。建议参加学生论文报告会。”那年6月6日,系里举办论文颁奖大会,一等奖五人,二等奖十人。李瑞山的《〈野草〉的精神特质与美学风格》获得一等奖,曲宗生《谈诗美》和我的《陶钧文思,贵在虚静——读〈文心雕龙·神思〉篇札记》,并获二等奖。那年11月,获奖论文结集成册。这是我的文章第一次变成铅字,赏心悦目,获得极大鼓励。
我的毕业论文由王达津老师指导,论文题目是《论钟嵘的“自然英旨”说》。我当时的理解,“自然”与“直寻”有关,“英旨”与“滋味”相连,然后铺衍成文。看似言而有据,其实只是逻辑上的推理,没有多少实际意义。回过头来看我的学年论文和毕业论文,最大的问题是与时代、与作品脱节。这两篇论文对我的意义,就是培养了我对论文写作的初步感知。
孙昌武老师的“唐代古文运动”是我们班最后一门选修课。最后一堂课结束,我们就要走出南开,走向社会。那堂课,我们心里都酸酸的,有一种不舍的感觉。孙老师结合自己的苦难经历对大家说,“文革”期间,很多人放弃了自己的专业,等到明白过来时,已经落伍,很难追赶上来。因此,人生成败往往就在一念之间。这一席话给我强烈震撼。我当时就下定决心,无论将来发生怎样的变化,绝不放弃对学术理想的追求。
(本文节选自刘跃进所著《从师记》,由人民文学出版社授权发布。)
编辑:刘绮涵
来源:华文好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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