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东坡黄州斗穷


夜饮东坡醒复醉,归来仿佛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鸣。敲门都不应,倚杖听江声。

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夜阑风静縠纹平。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这首《临江仙·夜归临皋》,是苏轼在黄州时所作。此时的苏轼四十六岁,在黄州苦中作乐已经三年。

三年前,苏轼因乌台诗案”而谪贬黄州,职务则“断崖式”由太守降为团练副使。开始居无定所,不久地方政府安排住“临皋亭”,在州城之南,长江之畔。搁到现在,那是令人羡慕的江景房。不过,当时是驿站,潮湿闷热,拥挤不堪。乐观的苏轼报喜不报忧,在写给鄂州太守的信中说此处“甚清旷,风晨月夕,杖履野步,酌江水饮之。” 

不过,美景当不了美钞,江水抵不得浆食。虽说钱不是万能的,但没有钱绝对是万万不能的。处江湖之远,居副使之职,苏轼得了世间第一疑难杂症——穷病。

病因何在?无需把脉,一望便知:钱少人多。

其实,宋代官员的收入是历朝最高的。宋代官俸分为基本工资和额外收入,基本工资主要有俸钱、禄俸(粮食)、衣赐(衣料),都按行政级别发放。有多高呢?简单来说,宋代官员一个月的基本工资光俸钱一项,就比明代官员一年的所有俸银收入还高!够高了吧?至于额外收入部分,京官叫“添支”,相当于“职务工资”,远远高于基本工资;地方官叫“职田”,根据职务高低还有所管州县大小分配相应面积的土地,从中收取田租或变现,面积越大收入越高。此外,每月还有包括米、面、羊、酒、茶、炭,甚至包括马匹配饰等各种补贴,还享受误餐费、饮料费。除了工资之外,还有年终奖,“公用钱”、“公使钱”、“供给钱”名目众多,三年一郊祀也给随从官员分发赏赐,白银、衣帛、马匹等一应俱全。

如此众多的收入来源,用今天的物价来算,折合起来总共有多少呢?就拿县官来说吧,一个七品县令的月收入在十万元以上。就是一个九品小官,按今天是科级干部,月收入也在五六万元左右。苏轼之前是湖州知州,那可是五品大员,每月收入数十万,绝对的高薪,所以能够“俸入所得,随手辄尽”。

现在呢?职务的断崖式下降带来了收入的断崖式下降,工资少得几乎可以忽略,政府只提供微薄的实物配给。刚开始只有他和长子,开销还能凑和。不久,老婆孩子都来了,一家老小二十来口人,一月开支四千文是刚需。日子怎么过?

苏轼没有听孔夫子的“固穷”,而是想方设法“斗穷”。

首先是节流省钱。他在写给秦观的信中坦言:“初到黄,廪入既绝,人口不少,私甚忧之。但痛自节俭,日用不得过百五十。”怎么省呢?先清点全家现有收入,其实也没什么收入,就是把妻子离京前变卖的家产全部换成铜钱,再平均分成十二份,每月用一份,即每月四千五百文。每到月初,将四千五百文钱又分作三十份,而且分开装好,挂在房梁上。每天早晨,取一份作为全天开支。为确保日子能过下去,每天的钱只能剩余,不能超支。每天的结余都放到竹筒里,用来应付意外开支。有学者说,这是中国最早的“家庭预算制”。是否果真如此,我读书少,不知道。我只知道,即便如此,钱还是不够用,家中积蓄仅能维持一年。一年之后怎么办?

苏轼想到了第二招,开荒种地。既然没钱买吃的,那就自己种吃的。经多方申请,地方政府终于答应批块地给他。地在黄州城东门外,面积不小,有五十亩,不过,是块废弃的坡地。在文人和农民复杂的目光中,苏轼潇洒地脱下文人的长衫,穿上农夫的短打,拿起农具,开荒种地。想到唐代白居易贬官忠州时东坡种花的事,他干脆给这块地取名“东坡”,并自号“东坡居士”。不过,种地真是个辛苦活,农业自古就是靠天吃饭,一分耕耘不一定有一分收获。种地第一年,按他所说,“地既久荒为茨棘瓦砾之场,而岁又大旱,垦辟之劳,筋力殆尽。”虽然如此,东坡居士依然与天奋斗,广种菜蔬,春食苗、夏食叶、秋食果、冬食根,得以维持生计。

天天吃蔬菜,肯定营养不良,更何况苏轼还是个吃货。又要省钱,又要美食,怎么办?只有发现新食材,推出新菜品。通过市场调研,他发现黄州食材很丰富,而且价格便宜。这一重大发现,苏轼写信与朋友分享了,“猪、牛、獐、鹿如土,鱼蟹不论钱”,“鱼稻薪炭颇贱,甚为贫者相宜”。价格便宜的食材找到了,怎么做呢?地方百姓不会做,只好自己下厨房。他还真是个聪明人,在反复摸索中,创造出了全新做法,很快风行起来。比如著名的“东坡肉”,便是在黄州时的重大美食创新。他在《食猪肉诗》如此分享:“黄州好猪肉,价贱如粪土。富者不肯吃,贫者不解煮。慢著火,少著水,火候足时他自美。每日起来打一碗,饱得自家君莫管。”看看现在猪肉的需求程度,不得不说苏轼改善自家生活的同时,改变了国人的饮食习惯。

吃的问题解决了,还有住的问题呢!苏轼组织一家老小齐动手,在东坡园中选址建了五间农舍。在一个大雪纷飞之日,华堂落成。苏轼受季节暗示,将四壁都涂成白色,并取名“雪堂”,还专门为此写了篇《雪堂记》。看来,“雪堂”解决的不仅是一家人的住房问题,还有自身的乐天知命问题。难怪有人说,苏轼在黄州是一场文化突围。

有人说,饥饿中的人只有“吃饱”一个需求,“吃饱”之后则有无数的需求。对于苏轼来说,没吃饱都有精神需求。换个角度看,或许是通过精神需求的满足,转移对贫穷饥饿的注意。这也正是苏轼的可爱之处,令后人敬仰之处。痛苦可以打击我,但是不能压倒我,除了眼前的苟且,还有诗和远方呢!苏轼不为世事萦怀,布衣芒鞋出入于阡陌之上,月夜泛舟放浪于山水之间,从大自然中享受至美,从大历史中看淡功过,从大现实中记录生活,写下了一批佳篇名作。光是一个赤壁,就多次造访,万般感慨化为前后《赤壁赋》、《念奴娇·赤壁怀古》,让我等至今悠然神往。被后世评为“天下第三行书”的《寒食帖》,就是有感而发随手而写的文字,还差点和柴一起烧了。至于写给友朋的信件,更是不可或缺的精神交流。现在看来,文艺创作是一个精神层面的“斗穷”。人最怕的,就是人穷志短。想都不敢想,写都不敢写,活着有什么意思嘛!

林语堂说,苏轼是一个无可救药的乐天派。在黄州与贫穷作斗争的苏轼,依然保持着惯有的乐观。只是,夜深人静时,独自一人时,天人合一时,或许别有怀抱。回到前面的《临江仙》词,苏轼在城东雪堂夜饮而归城南临皋亭,由东坡而临江,顾盼江上景致,“夜阑风静縠纹平”,心与景会,神与物游,不禁幻想离开这个一地鸡毛的现实世界,“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将有限的自己融化在无限的天地之中。

职场终究不是风花雪月,虽然“长恨此身非我有”,然而“此身总是非我有”。写下《临江仙》的第二年,苏轼斗罢贫穷又出发,离开黄州,离开长江,在宦海中继续沉浮……

作者/徐峰

编辑/天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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