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东 大学教师,青年实力小说家。在《青年文学》《十月》《收获》《人民文学》等刊上发表作品,出版《星辰书》等小说集。短篇小说《月光下》获得第八届鲁迅文学奖。
■张斐斐
凭借短篇小说《月光下》,深圳作家蔡东斩获第八届鲁迅文学奖,这是自2005年后,深圳时隔17年才再次收获这项国家级文学奖。
《月光下》近万字篇幅,结构上交替穿插着现实与回忆,围绕小姨李晓茹和外甥女刘亚从儿时亲密无间到疏远隔阂,再到弥合的关系变化,书写出人物复杂的情感和生命体验。
论及蔡东的小说,其最大的特点就是诗性的语言。她善于写雨,写云,写风,写花,写雪,写月。这种“风花雪月”给小说涂上了艺术的光泽,赋予小说浓郁的诗意,再加上其现代性视角和古典式情怀,被评论家李德南称为“现代古典主义”的写作风格。
《照夜白》《伶仃》《她》等篇什,已然是诗化小说的境界,是不依赖戏剧性而以语言和叙述撑起的小说。蔡东的小说从短故事的层面上解脱出来,不但不是一次性的,反而极为耐读,可堪重温,可堪回味。
本文是对《月光下》细微地解读,由此来赏析蔡东的文学艺术魅力。
小说或许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奇观式的,突破人们想象力的极限,阅读时你会惊呼,哇,还可以这样!另一类,是在突破共情力与人性探索的极限。蔡东的小说更偏向于后者。一种深深地被“觉照”的感受,是我阅读蔡东小说最深切的体验。心里的某些角落,是身边至亲未必能看到的,蔡东洞然明了。她对人性的勘探之深,让阅读成为一场意识的进阶之旅。她的作品亦为读者提供一个静默而寂然的空间,念头,评断,情绪,纷纷滑落,那一刻我是和自己在一起的。
力量与慧见,对人性的理解与同情,被充分地灌注在蔡东的文字中,由此,她的作品与读者建立起一种本源性的关系。
1
《月光下》是一篇什么样的小说呢?就是阿兰·本内特形容的:阅读时,仿佛有一只手伸过来,握住了你的手。当晓茹握住刘亚的手,我的手也被温柔地握住了。
从小说的第一句开始,已一步落入蔡东营造的情境。读这篇小说时的气息,舒缓、平静,像看着月光下静默宽阔的河流。目光顺着流水,每一个走向,每一道弯度,都自在、自然。蔡东是没有太强控制欲的作家,笔触里留下许多空间,没有把读者抓得很紧。她是留了一部分信任给读者,一部分信任给天意,那是笔魂文心。《月光下》的内核亦有关信任,那是生命内在的转化,由怀疑、疲累、弃绝,转化为对生命和爱的全然信任。
杜拉斯说:“爱,是这个平凡世界中的英雄梦想。”从某种意义上说,《月光下》是一篇关于英雄的小说。小姨李晓茹就是这个世俗世界中的英雄。神话学家约瑟夫·坎贝尔认为,英雄的成长之旅包含三个仪式性的阶段,启程——启蒙——归来,这也是李晓茹在《月光下》完成的历程。
当刘亚觉得天都快塌下来了,恨不能马上拽着小姨飞回家去见姥爷最后一面的时候,身后竟没有动静,转过头去,小姨神情恍惚,摇晃着站起来,又坐下去,她说了一句话。
这是一句“危险”的话,它能威胁到一个人为自己构建起的世俗人情的安全框架。但李晓茹还是说出了口,这是她对原本生活其中的世界的告别,也是她英雄之旅的启程。
刘亚在这句话制造的真空中窒息了,迷迷糊糊感觉到,不知哪里裂开一个大口子,轰隆隆地,涌出来一些她还无法理解和辨别的东西。这是小孩子最单纯客观的直觉。不过,这个“无法理解”还是有倾向性,偏向了世俗世界会扣在小姨头上的帽子。所以“我和她之间多了一个秘密,一个真正的秘密,我相信自己永远不会说出去”。小孩子刘亚觉得有必要庇护她。
这是小说最深透有力的地方。它不仅呈现出人在特殊情境下的恍惚、怀疑、逃避、漠然,也暗藏着一种极具力量的反叛与决裂,体现出人性和生活高度的复杂性。多少生活的磨难都可按下不表,我已经看到一个疲惫、绝望、困顿的人。
撼动别人的、驱动别人的事情,无法再撼动她驱动她了。这一刻,她确知了自己与周围世界的不相容。她甚至在以某种力量破坏那个世界,她不再是那么多人中的一个了。
“冗长的葬礼进行到众人齐嚎只出声不掉泪的阶段,只有她这个小女儿低着头,没声音,有眼泪。”那是真切感受到的痛苦,是一个生命为整个生命的哭泣。
之后,她离婚了,离开了。有传言说她在马戏团演飞天女。她独自“穿过旷野”。
2
多年之后,刘亚再次见到小姨。“她的侧影,利落的短发,干净的墨绿色针织衫,背是挺直纤瘦的。”这是英雄的归来。再次见到的第一眼,不写容貌,写背。一个人的背部,很能反映其生命状态。人到了一定年纪,背容易变厚,生命一直以来背负的某种不得纾解的东西沉积在了那里。晓茹的背,挺直纤瘦,那是一个人顶天立地的姿态,她已消解了别人在背后指点评判的目光。
“她还那么爱美,拿起手机拍杯中碧色”。曾经,她也无所谓过——“眼神呆滞,手脚迟钝,头发披下来,用我妈的话说是跟疯子一样。她身上散发出一股哈喇油气,白袖套也很脏。”这么多年过去,她是怎么又活过来的?怎么能够比起同龄人来仍显得年轻?
能瞬间影响到别人的,是一个人真实的存在状态。刘亚再次见到小姨的那一刻,已听见心底的声音,“如之前的某个人生阶段,现在的我也需要她”。如坎贝尔所言,英雄归来是会赐福于人的。
刘亚的回忆,朦胧飘迷。我如梦者一般,来到杏烟河边。月光倾洒,草木生长。杏树枝的疏影,夏日的蝉声,英俊的狼狗,河面上晃荡的浩浩月光,李晓茹弯腰为刘亚摘裤脚上的苍耳。神韵天然、诗意流淌的文字体现汉语的美,美妙细节粼粼闪动在水面之上。蔡东落笔之处,是可以进入禅思的地方。
在杏烟河边,“我”知道了小姨恋爱的秘密。尽管看到照片时,“完整的失望在心底悄然升起”,“我”仍旧为她高兴,以为“大好的日子在等着她”。那个时候,“我”和小姨都不懂,大好的日子,不会因为爱情而到来。结婚后,某一天,他(小姨夫侯南南)又把内增高皮鞋拿出来穿了。
很多年过去了,李晓茹这些年奔走多地,最早做保洁,后面学古法经络,专治亚健康,前些年开始做育婴和产后康复。而关于“我”心中的那颗刺,“她无意于站在另一个角度重述,以完成自我辩解”。
由此,疑惑的答案逐一呈现。
英雄曾获得的启蒙,如今赐福于人的启示,从“一切已无需辩解澄清”开始。
无意辩解,因为承认。她承认了生命的所有经验,面对接纳了自己走过的每一步,放下了说过的每句话。生命并不真正犯错,也总会找到自己的路。“她说,城市人需要什么我就学什么,说不上人们忽然开始信什么,不求稳定,跟着市场一直都在变呢。”她只是这样顺势而为,信任生命,顺遂命运。她做的事,哪一样都辛苦操劳,可她却没有挣扎感,苦寒感。虽辛苦,但不自虐自苦,她已然松解了作茧自缚的冲动。
她等着“我”也说点什么,想知道“我”的近况。她的眼神是急切的,“是与比较和窥探无关的”。社会中几乎任何一个圈层,都迫不及待地想要比较人,但她已明白,生命是不拿来比较的。无意比较和窥探,单纯的关心,是心对心交流的起点,珍贵而稀少。我体会过太多言辞周旋间的伤害与损耗,那种沉浊之气,需要数日凝神静息去拂拭清理。意识到太多的言语行为,
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以邻为壑,也就越来越警觉自己的话语,也越来越快地识别出交谈的变味,尽早切断离开。
“李榕添是衣柜,周细龙是餐桌,董娟玉是电脑”。她知道了“我”给衣柜、餐桌和电脑都起了名字,先是睁大眼睛,嘴唇抖动,复又平静下来,抓住“我”的手握一握。到这里,我们才知道,多年前也曾经有一棵窗边的石榴树,叫刘亚。她们的视线坦然相接。早先月光下杏烟河边,亲密又自然的关系已复苏。作为读者,我想起了很多,童年的场景一幕幕掠过,尘封多年的生活和情感的记忆,在此刻被唤醒了。
李晓茹曾经最明确的痛苦,源于最亲密的关系。可当她归来,在刘亚犹豫要不要与她联系的时候,是她主动加上刘亚。两人终于见面,也是她数次破局,主动拉近距离。“关系的秘密”是李晓茹带来的另一个启示。
多年前她离开,切断了一切关系,一颗心千疮百孔。也许,在无数个不眠的夜晚,她终于发觉,月亮虽静默无言,却从未离开,那是另一个自己。也终于发觉,在心中的某个角落,一如月光下的杏烟河水,风平浪静,毫发无伤。
3
在不可言说的漫长而持久的痛苦中,李晓茹终于心甘情愿地宽恕了一切人与事。把内心的障碍,罪疚感,一个个移除,她终于不再是自己的敌人。在刘亚的回忆里,她总是分不清月光是从天上落下来的,还是从李晓茹脸上轻轻荡漾出来的。而今的李晓茹,也终于成为月光般明亮包容的存在。
当两人的目光坦然相接,刘亚一定解读出了小姨“关系的秘密”。那是在一切关系中的沉静自如。一切承接,一切原谅,同时又极真诚地珍视自己。那是无条件地先与自己亲密起来,再也无需他人满足自己的虚荣与寂寞。当一个人如月光般清明空阔,此时进入的关系,也不过是反照其内心的平衡圆满。
茶已放凉,推开门走出去,刘亚和李晓茹撞进金桂的香气里。李晓茹指着前方,说,快看快看。刘亚循着她的视线,看见一道喷水车留下的小小彩虹。英雄的启蒙,就在这道小小的彩虹里,在那只碧叶飘动的茶杯里,更在对一切细微美好之物的“看见”里。
“饭店门口的台子上放着菜牌,她拿起来翻看几页,大大方方放下,往前走出去一段路才对我说,钱不是这样花的。”这“大大方方放下”,是历百千劫后的心境,却也是当下即可做到的简单。终于一颗心不再上演纷纷剧情,越来越诚恳,清晰,光明。所有恐惧已放下。清楚,真正的力量,只在我这里。
她问,你家里能做饭吗?我点点头,能做,就是东西不全,不太像话。她试探着问,要不去家里看看?我想起那个进门堵着一堆鞋子的住处,毫不犹豫地说,当然可以。
英雄归来传递的福祉,触发了另一个奇迹——刘亚又完成一个内在转化。她发觉,就算门口堵着一堆鞋子,也并不是问题。
小说的结尾是我珍藏的文学镜头。“把失散的白菜豆腐五花肉归拢到一起”,简单日常,却那么撼动我,以至眼泪夺眶而出。我看到了,那种把生命注入到生活中的样子,它让我们所过的每一个平凡日常,闪闪发光。
《月光下》的结尾,不是对普遍存在的悲剧性的否认,而是一种超越。进入不惑之年,我更为同意,唯有真正乐观的才是真正深刻的。“我拎起袋子,挽紧她的胳膊”,橙色月光下,没有“更多”,那只是完美的刚好。
4
《来访者》《她》《月光下》等小说,从人生的不同境遇里探触到不同的痛苦。然而蔡东的文字之上,总有一轮明月“散射出母系的、心智成熟又充满感情的光,安抚夜空,慰藉人世”。
为天下谿,是《道德经》中的话,做世界的山谷。蔡东的小说亦如承载悲欢的初春山谷。那里有破碎,疼痛,颓败,而一切也终将以某种形式转化为生与爱。我们永远可以在蔡东的小说中,期待光明与美妙渐次铺展开来。
(作者系高校教师,研究领域为城市文学和现代都市情感关系)
声音
蔡东的小说萦绕着一种独特的精神气质,那就是对于“素洁的人”的坚守。时代、体制、资本、技术等因素无孔不入地改造人,把人味夺去,让人散发着一种亢奋的“狼味”或“塑料味”,而蔡东竭力想为世界提供一份含蓄的提醒:保留一个焕发着万物自然气息和草本芬芳的人,才是赠给世界最好的礼物。她的小说,写的是精神上“山重水复疑无路”的生活,人存在被扭曲的风险,但人性并没有一败涂地,星辰依然找到他们,照亮他们。蔡东关注人从困境中自我清洁、自我照亮的能力,对人存在处境的直击和对人精神纯净性的看重,使她笔下人物的日常危机焕发出惊心动魄的力量。
——青年评论家 陈培浩
蔡东是青年作家中有自己明确的文学追求、叙事伦理以及突出的文体意识的一位。她的小说产量虽不高,却几乎每篇都令人印象深刻,一步一个脚印。
——青年学者 饶翔
蔡东在改写我们对现代都市的刻板印象——冷漠。她在孤独、冷漠之下发现了温暖、温情。《月光下》尝试着表达一种崭新的都市观和人文观,忧伤而温暖的情感弥漫其间。小姨和“我”兜兜转转相逢于深圳,小姨身上凝聚着“沉默的大多数”,他们的生活十分沧桑,曲折艰难中依然有一种乐观、体贴。蔡东过滤掉大起大落的激荡,摒弃廉价的抒情,慢慢敞开心扉去贴近劳动者的自尊、从容和美好。
——暨南大学文学院教授 申霞艳
访谈
作家的愿望很简单 能过自己这关就特别欣慰
晶报:获奖作品《月光下》是一篇怎样的作品?它有什么特点?
蔡东:《月光下》这部作品大抵写了人与人之间的理解和情义,以及普通女性身上的良善、坚韧和生命力。小说里的李晓茹是再平凡不过的女性,同时她也是日常生活的强者,了不起。这篇小说从结构上说,是回忆与现实交织的双线叙事,回溯往日时光的部分有一种绵长悠远的气息,笔墨暖心,较能唤醒读者过往的生命经验。
晶报:你以创作中短篇小说为主,你认为其最难的地方在哪里?
蔡东:我认为还是长篇写作对作家的要求高、挑战大。写作者在语言上当有自觉的追求,要下很多工夫。无论什么文体,语言都很重要。再好的故事,再深邃的思想,也要语言来支撑和表达。
长篇需要深厚的积累,也要真正找到适合用长篇去表现的对象和内容,丰富性和纵深感都是长篇需要的。短篇小说虽然篇幅有限,但好的短篇是很耐读的,经得起反复阅读,也有嚼劲和余味。以前在随笔里谈到过,小说是有肉身的,是高度综合的虚构艺术,有一类好小说充盈着作家本人的生命感觉,有能量、有温度。有些小说技巧圆熟,看上去没什么毛病,但读来隔膜、冰凉、无法直抵内心,叙说缺乏生命感,缺少繁密结实的血肉。
晶报:你会鼓励你的学生进行文学创作吗?
蔡东:不一定要创作,但我觉得养成文学阅读的习惯,人的生命质量可能会更高,更容易获得幸福感。格雷厄姆·格林有句话,“写作是精神疗法的一种形式;有时我很好奇:那些不写作、不谱曲、不画画的人如何能够逃脱疯狂、抑郁、恐慌与惊惧的魔爪,因为这一切都根植于人类所处的境遇之中。”当然也不拘于写作、谱曲、画画,只要能让自己短暂地逸出现实,只要是职业外保有的无用爱好,钓鱼、运动、下棋、练字,都将赋予现实生活以张弛伸缩的弹性。上课的时候我对学生说得最多的是,要培育健康的爱好啊。
晶报:写作与阅读是习惯的养成,那么大学教育是否对培养作家有意义?
蔡东:艺术无尽头。作家是需要广泛阅读、终身学习的行当。受过完整的大学教育,黑暗中摸索的经历大概会少一点,刚开始的起点会高一些。但经过了写作的初始阶段,到后面,悟性、禀赋、阅读面、持久力甚至环境和身体条件就显得更重要了。很多称得上杰出的作家并没有接受过大学教育,或者说,也非科班出身,不是中文系毕业的,但他们持续写出了特别棒的作品。
晶报:能谈谈对未来写作的展望吗?你又是如何看待深圳文学的?
蔡东:其实写作者的愿望很简单,把东西写好,能过自己这一关,在自己的文学价值判断里是真正的好东西,就特别满足和欣慰。深圳有太多低调的好作家了,年龄不同,趣味各异,关注和表现的对象也不一样。大家自在地生长着,为自己的文学理想静默而坚定地写着。
晶报记者 伍岭
蔡东作品五种 《来访者》 长江文艺出版社 2021年12月
《星辰书》 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 2019年8月
《月圆之夜》 海天出版社 2016年1月
《我想要的一天》 花城出版社 2015年8月
《木兰辞》 作家出版社 2014年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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