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味人生|琐忆和父母在一起的日子

   


琐忆和父母在一起的日子

□ 陈小莉

记忆中,父母老年在乡下的日子,只我这个满女在他们身边。从小体弱多病的我,成天病歪歪的,压根儿就是一个累赘,不但不能为年迈的父母分担什么,反让父母为我担心不尽。

每当煤油灯下写作业的时候,母亲总会无比心疼又小心翼翼地问我:“我们不读书了好不?”我虽不说什么,却在心里笑母亲不懂事。多少个昏暗油灯下的夜晚,是母亲伴着如豆的灯光,纳着鞋底,陪我读书;往往是我困了,课本文具一推上了床,总是母亲帮我一一收拾装进书袋。

每当我在学校得了小奖,把辛劳一天的父亲迎进家门,满怀期待地奉上小奖状时,父亲半句夸奖的话都没有,只是领着我,将那小小的奖状,恭恭敬敬地贴在未及粉刷过的破损土墙上。看着有些规模的几要贴满的奖状墙,老人总是语重心长地说:“学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我心想,我耳朵都要起茧了。这时,母亲一定出来“救”我:“又说这句话!已经很努力了,别累坏了身子!” 我仍然默默不语,心里对父亲的陈词滥调有些许反感,却也对母亲的妇人之仁不以为然。

而最得意的时刻,便是终于憋出一篇作文后,唤过老父老母来,扬声念给他们听。那一刻那世界,只有我,立于茅屋中央高低不平的泥土地面上,蹩脚的普通话,还有父母,驼背垂手,坐在长板凳上,侧耳眯眼,一脸的慈祥。

三个人一块儿揪心的时候也时常有。每当青黄不接,无米下锅,父亲不肯向人借米,母亲借米无果,脾气有些急躁的父亲会冲母亲发脾气。母亲从不还嘴,只是从后门出去,一个人悄悄地抹泪。拖着鼻涕的我,静静尾随母亲,单纯地认为,是父亲欺负了母亲。我吊着母亲的衣角,心里对父亲的那个恨呀,歹毒地想:好,等我长大了,我只养娘,不养你!

初中,我考到了区上的中学,离家很远,要寄宿。家里供不起我的住宿费,我只读了半个学期,便无奈转回了乡中学。那时我是恨父亲的:他竟不送我读书!尽管母亲垂泪告诉我,父亲四处借钱无果;尽管我一次次看到老父背着手出门去,空手叹气回家来,我依然不原谅他。其时,母亲近六十,父亲近七十,他们送到我读书,已经是第七个了!

后来,我离开父母去读师范。父亲最爱做的一件事,便是送子女上学,不管多远,他总是扛过孩子的行李,一路送过去,也一路讲过去。讲什么呢,当然是不尽的叮嘱,无限的期望,还有他一肚子的故事——父亲是个书迷,《红楼梦》、《三国演义》不知读了多少遍,林黛玉、李自成这些人物,都是他的老熟人。到送我读师范时,父亲已年过七旬,仍然乐此不疲。有父亲的护送,有父亲说不完的话,再远的路途都不远,再偏僻的山路,都是安全的。

再后来,我工作了,有了工资,便拿些钱给父母。父亲很高兴,母亲却说:“我们没送你读书,你还给我们这么多!”母亲总记得无钱送我寄读的事。父亲虽然什么也不说,但其时总在旁边听着,一脸的凝重。我当然不再记恨父亲,也当然完全理解父亲的无奈与痛楚,却对母亲的感谢甚至感恩的话,很受用,心底里也生起小小得意来:“我虽没花父母多少钱,现在也能有回报了!”

再再后来,我一咬牙,离开故乡南下捞生活,见母亲的时日越来越少。每当放假回到母亲身边,母亲有三件事必做。第一件,泡茶给我——她当我是客人了,而且是反复泡。我笑话她刚泡过茶的。她便很不好意思,说泡过了吗?第二件事,一个晚上,数次摸到我床前,给我盖被子。初次,我还能感激而耐心地说:“娘,你当我几岁呀?”多次后,不等母亲摸到我床边,便很不耐烦地大声说:“又来了!还让不让人睡觉啊?!”倒把老人吓坏了,像个做错事的孩子,灰溜溜地,她原路沿家具,一步一步轻手轻脚摸回她的房间她的床上去。第三件事,一定从她屋里几大堆超过她身高的旧报纸里,找出那么几张来,同我讲报纸上的故事;也讲她从电视里听来的新闻(其时,母亲有严重白内障,已经看不了电视了)。我笑母亲的新闻全是旧闻。母亲便结合着《增广贤文》之类古训,讲我听得耳朵起了茧的道理。我笑母亲老调重谈。

最经不得念想的是,父母往生时刻,我都不在他们身边!我一个也没送到终!父亲去世前几天,很认真地对母亲说:“你对我照顾得真好!如果有下辈子,我还要和你在一起!”父亲是在80岁那年过世的。父亲过世后的十多年里,母亲常常后悔没有照顾好父亲,总说,如果怎样怎样,你父亲就不会走得那么早;如果他还在,该有多高兴!

在这雷雨交加、白昼如黑夜的周末,坐在窗下桌前,父亲母亲,我思念你们,泪如雨下!你们从不谈爱情,你们只有下辈子还相守的许诺,却让我相信,人间确有爱情。我曾为给过你们少得可怜的生活费沾沾自喜,以为自己很争气很能干还孝顺。可那点钱算什么?没有你们,哪有我的这一期生命?没有你们的食物供给,我这身体怎么成活长大?没有你们的严慈相济,我能读书工作挣到钱吗?

父亲,您那曾经令我不胜其烦的“逆水行舟”,如今,正是我安于寂寞的信条;母亲,您那曾经被我笑话的“别读书了”,如今,正是我勤于健身的动力。父亲母亲,你们从未曾离开,你们就在我的肠胃里,就在我的脑子里。我做,你们看。我怎样做,能换来你们的侧耳眯眼呢?

原载《佛山文艺》2022年第9期

责任编辑:陈月芹 (邮箱:[email protected]


【作者简介】陈小莉,佛山市作协会员。作品散见于《羊城晚报》《广州日报》《佛山日报》《湘潭日报》《湖南散文》《华夏散文》《焦点》《世间觉》等报刊杂志,并在各级各类征文比赛中数次获奖。曾出版散文集《芭蕉叶上好歇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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