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读 | 漫长的告别

这次回深泽,难过地发现老母亲不能自主进食了。

弟弟说,已经喂饭半个多月了。我不甘心啊,待房间里只剩了我和母亲,我将电动床调到“背升”位,把一块蛋糕塞到母亲手中,说:娘啊,这是你最爱吃的蛋糕,你咬一口给我看啊。母亲捏着那块蛋糕,呆滞的目光望向别处,半晌不动不说话。

我急了,托着她的手肘,助她将捏在手中的蛋糕送至嘴边,但她仿佛不知那是吃食,竟不晓得张嘴。直到我掰了一小块蛋糕塞进她口中,她才机械地咀嚼起来。

弟媳要给她的小孙子喂饭,那个显然还不太会自己吃饭的小槮槮居然说:槮槮自己吃!唉,但凡具备一丝自主进食的能力,谁肯听任别人喂饭呢?

给母亲喂粥前,我先用嘴唇碰一下勺里的粥,看它是否烫嘴,如果烫,我就轻轻吹一吹。我知道,我重复的恰是母亲二十多岁时为我喂饭的动作啊!这个动作,碰落了我眼里大颗的泪滴。

大概在6年前,我给母亲打电话时,发现她很难回忆起刚刚吃的是什么饭,我慌了,忙问弟弟母亲是不是特别健忘了,弟弟说:是,有时候会不记得吃没吃药。

后来,母亲想不起隔壁侄媳妇的名字了;再后来,母亲想不起橘子的名字了;再再后来,母亲想不起我的名字了……纵然我万般不愿面对,我也必须要面对——母亲失智了。

母亲年轻时,是晋州文化馆的文职人员。能歌善舞的她,经常嘲笑我天生嗓音沙哑。她能唱郭兰英的歌,多高的调儿她都不怵。我跟她合唱时,一到高调我就退缩,她边挑着高调边指着我笑,那意思明摆着:闺女呀你可真菜!

母亲比我和妹妹长得好看,她喜欢穿漂亮衣服,却舍不得花钱买。我赚钱后不断给她买新衣,她问我价钱,我往往要砍掉个整数,告诉她个零头。她于是跟婶子大娘们炫耀,说她家大闺女给她买的衣服多么好多么便宜,搞得婶子大娘们都跑来问我哪里能买到这样的衣服。

母亲心善,早年就将我家变成了“丐帮集散地”,我为此还写过一篇文章——《我家的丐帮亲戚》。那个远道而来的丐帮帮主,目测至少比母亲大10岁,却喊母亲“姑”;他一喊,丐帮的男男女女都跟着喊。母亲大概是被这个称呼甜晕了,每年深泽庙会,都要候亲人般候着丐帮的到来。后来我家盖起了4层楼房,丐帮们老远一看,自惭形秽地蔫溜了,害得母亲在庙会上一通好寻,最终如愿将他们带进家里3层那个向阳的大房间……这难以忘怀的一幕一幕,怎么会从母亲的记忆中说剥离就剥离了呢?

为了唤醒母亲的记忆,我不断跟她提念亲人的名字:桐林、枫林、志国、志刚——这是她亲兄弟们的名字,可叹她都忘记了。我起头唱“临行喝妈一碗酒”,她想接,却接不动,我只好又继续唱“浑身是胆……”她终于有气无力接唱“雄赳赳”。

可我的母亲,再不可能“雄赳赳”了。

有人说,失智者与这个世界,深藏了一场“漫长的告别”。是啊,我们几乎是眼睁睁看着母亲一点点被没收了她最不愿撒手的东西,昨天少了一些,今天又少了一些,明天还将更少一些。我拼命想帮她留住些什么,却分明看到一块可怕的橡皮擦,每天都在奋力地擦呀擦呀……无力感让我几欲垮塌。

当看到施一公团队在研究阿尔茨海默症方面取得新进展时,我第一时间就告诉了妹妹。我多么盼望着他们在揪出了那个吞噬记忆的“1/10纳米”大小的罪魁祸首之后,能尽快研制出拯救记忆的特效药啊!

而在特效药问世之前,我祈祷延长能为母亲喂饭的时日,我要告诉与这个世界关联度越来越弱的母亲:娘啊,我比任何时候都更加爱你……

文:莫非

来源:《品读》2022年第9期

责编:张初

校对:郭艳慧 孟雅斐(实习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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