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哉怪也观石录

俞莹

沪上媒体人，赏石文化学者

拨云轩主人姜雷兄，

继四年前《城市山林：古代原座赏石》一书刊印后，

近日又有新作《奇哉怪也：张颂仁先生观石录》

由西泠印社出版社付梓。

书名很有意思。奇哉怪也，当是指古代赏石那种大璞不完、不求形似的混沌意象，远远超出了文学家、艺术家的想象。明代文学家张岱在《陶庵梦忆·花石纲遗石》提到，苏州太湖石名峰“瑞云峰”，“石连底高二丈许，变幻百出，无可名状。大约如吴无奇游黄山，见一怪石，辄瞋目叫曰：‘岂有此理！岂有此理！’。”这是对于大自然鬼斧神工之一种观止，也是欲说还休、欲辨忘言的一种无奈。

张颂仁先生于拨云轩

寓居香港的张颂仁先生，则是“中国当代艺术之前驱”。他是中国当代艺术的重要推手，其收藏极为宏富，对于古典艺术以及赏石也颇有研究心得。据我所知，姜雷兄与张颂仁先生私交甚笃，此次邀请张颂仁先生与石对话，为石代言，既是一种前尘因缘，也是一种别开生面。

诚如姜雷兄在序言中所述：“中国古代赏石，是艺术门类里面最奇特的：既蕴涵传統，也指向当代；其标准最高，却没有标准。”这有点像太极，无招胜有招，无形胜有形。这既是古代赏石的神秘之处，也是其迷人之处。

古代赏石，或者说古典赏石，常常被归结为瘦皱漏透之“相石法”。其实不然，这可能仅仅是一种皮相之说。所谓“道可道，非常道”。赏石之道，源自老庄，仿佛天马行空，近乎羚羊挂角。虽然有迹可循，但却无法按图索骥。

古代以石为云根，赏石样式又有云头雨脚一说，正是对于赏石形态那种捉摸不定的一种感悟。宋代理学家、文学家程颢在《秋日偶成》诗中颈联有句，我以为近似于一种赏石悟道："道通天地有形外，思入风云变态中"

曾梵志先生绘《洞天怪石图》

虽然古代赏石不求形似，但也有似与不似之间，甚至是似的样式，如砚山就是典型。书中收录的一方明代·青州石山子（长25厘米，高15厘米），自然稳底，主峰位于右侧黄金分割线，山峦向左依次收敛，横看成岭侧成峰，引人入胜，质感坚致，包浆缜密，妙的是两面可观，几处洞天，倍增幽趣。此砚山的造型，可以在明代林有麟《素园石谱》中找到对应物（如“湖口石”），是一方可以入谱的赏石。甚为巧合的是，姜雷兄又请到当代艺术大师曾梵志先生绘《洞天怪石图》一帧，珠联璧合。也是一段石缘。

"天砚"在明代高濂《遵生八笺》

另外两方清代·灵璧石研山（一长21厘米，一长15厘米），属于一种“天砚”样式，四周一圈为灵璧珍珠石的颗粒状凸起物，中间研池随形稍加修治。这种“天砚”在明代高濂《遵生八箋·燕闲清赏箋中》（卷十五）“灵壁山石研”图绘中可以找见，两者极为契合，颇为难得，也是可以入谱的赏石。

关于古代赏石之评判，是否能够入画入谱，我想应该是个重要标准。古代画坛名家留下了诸多画石作品，需要今人细加体会。虽然古代画石，或多或少是依照瘦皱漏透的“相石法”，但是，大都参杂或反映了文人墨客的收藏阅历，也是一种概括或提炼，具有重要参考价值。比如说，《素园石谱》虽然清代《钦定四库全书》只存目而未予收录，对此评价不甚高：“是编乃有麟于所居素园辟玄池馆以聚奇石。因采宣和以后石之见于往籍者凡百种，具绘为图，缀以前人题咏。始蜀中永宁石，终於松江普照寺达摩石。大抵以意摹写，未必能一一肖其真也。（《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卷一百十六·子部二十六）因为作者游历有限，很多名石图绘未必传真——更多是一种心赏神游，但不可否认，它是传统赏石的经典绘本，影响了后世的赏石审美取向。

张颂仁先生对于砚山之状颇有感悟：“如果砚山是山水的缩形，那么依然不解的是‘奇’与‘怪’的说法。'奇'与'怪'的趣味不在于山水鉴赏语言之内。而且，砚山有山脉造型，这跟不带山川联想的独峰有所差异。因此独峰、拳石的鉴赏不完全因循于山水画精神的思路，所以跟砚山不是绝对同类的‘奇石’，须要从别的角度思考。”

确实，从古代赏石大类来说，主要分砚山和立峰两种样式。如果说，砚山倾向于具象，偏重于形式美的话，那么立峰就是非具象，偏重于反形式美，而且成为了主流形式。所谓瘦皱漏透、云头雨脚，更多地就是针对立峰造型样式。相对于砚山的稳定感，立峰更多给人以一种危的感觉。当然，其中的表现和变化也是层出不穷。

青州石"他山一号"

如书中有一方约15世纪·青州石“他山一号”（高107厘米），“修长而奋力向上的身姿，好像山巅的延续。自然的皱褶和包浆如漆般细膩。它在空间中的扭动摇曳，充满着当代雕塑的张力。”

如果说，砚山是大自然中真山的一种浓缩或概括的话，那么立峰究竟有何意象？从园林立石，到案几山子，立峰样式为何能够占据古代赏石的主流样式？西方现代艺术大师亨利·摩尔曾经提到：“作为一种有意识的、经得起推敲的形式，仅仅带有空洞的石头，也可以构成一座立在空中的雕塑。"也可以构成一座立在空中的雕塑。”如果从（抽象）雕塑意义来说，这可能与碑碣样式有关。

碑碣自古以来是用以纪事颂德的，是具有纪念意义的刻石（也可以包括“泰山石敢当”），其诞生远远早于赏石之置。立峰样式的园林赏石，往往被冠以佳名，有的还被刻以名家诗文（典型如南京瞻园明代太湖石“招鹤峰”、上海莘庄公园明代太湖石“朋寿石”等），可以视作为一种带有纪念性的标志物。这是读了《奇哉怪也：张颂仁先生观石录》之后的一种奇思怪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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