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迁的“拙”与贾平凹的“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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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今文坛,清流是主流,浊流是逆流。

文坛乱象,古已有之,不独今日。

安力达先生对“贾平凹父女现象”所代表的文坛乱象的分析,从三个维度做了层层剥皮:一是毫无敬畏之心,二是三观错位,三是贪财如命。他说得准确到位,我是赞同的。

 “贾氏乱象”所以产生,自有它的土壤、气候和原因。只是这种乱象在新文化运动104年之后,在改革开放44年之后,又泛起的一股社会沉渣。100年前的社会转型是在世界大变局,中国救亡图存,保国保种的背景上新伦理与旧伦理,新道德与旧道德,新文化与旧文化,白话文与文言文,新文学与旧文学的较量。是文化上的激进主义派、保守主义派、自由主义派三派力量的张力和搏击,推动文化和社会的进步。陈独秀、鲁迅、胡适所扫荡的贵族文学、山林文学、游戏文学,与他们所倡树的人的文学、平民文学、启蒙文学、世界文学的分水岭就是“真”。

文学生命力的嬗变递进,就是在时移世易,清流与浊流的激荡中渐次更新的。

44年前的改革开放和文学新生缘起新思想与极左思潮,真与假大空的伪社会理论,实事求是路线与教条主义路线的较量。是对政治文化上的极左思潮所造成的社会动荡、经济萧条、思想僵化、人性扭曲、文化的严重破坏的痛定反思。

而当下的社会转型出现了新的环境,新的形态。人类社会进入了全球化与逆全球化、世界化、信息化、动荡化、复杂化 、严峻化。当下市场经济还不规范、不完善,法治社会还不完善,政府施政能力尚待提高,同时,信息化、网络化、数字化,在加强了信息的透明度的同时,又加大了真与假辨别的难度。从表面看、总体看,国民的知识好像是普及了,提高了,而深层问题是信仰缺失,知识普及的同时,拉低了整个民族的精神、价值、信仰、素质、格局、境界之段位。

人所共知,世间只有两类人被社会尊称为人类灵魂的工程师,一类是教师,一类是作家(或说是“文学家”)。在这里,我将教育与文学两个方面放在一起来分析上述现象。

如果你是一位中学语文教师,是一位资深的老教师,你回顾一下那时的中学语文课本对现代散文和散文家的选择。在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是杨朔的散文充斥在教本之中。后来随着思想解放、文学观念的更新,语文教学目的、语文篇目的欣赏发生了历史性变化,渐次找回了一度丢失的一度迷惘的教育的本质、散文的灵魂。国家教育主事部门将杨朔们的散文基本清扫干净,而对鲁迅作品的选目起起伏伏。这一现象说明了什么?第一,国家的教育方针是有宗旨的,宗旨就是“三个面向”(“面向现代化,面向世界,面向未来”);第二,国家教育的底线所贯彻的是“三个主义”(“爱国主义,社会主义,集体主义”);第三,国家同时在教育红线之中贯彻了精神人文主义、新人文主义、人道主义,目的在于引导和培养师生健康的、开放的、包容的、自由而全面的人格。我认为这个人格结构之中起码包含着以下几个方面:完善的知识结构、价值结构、能力结构、素质结构、审美结构、格局结构,境界结构。如果读者认同这个系统结构的标准,那么,这就不难理解了,为什么杨朔们的散文被剔除出了中学语文教材选目的因由。

“真”是教育的根,是文学的根,也是散文的根。“根”若被抽掉了,“善”与“美”就成了浮萍,就是伪善、虚美。杨硕的散文不幸是特定年代的这类标本。

44年来,几多苍茫,几多慨叹。究竟是谁在掌握着教育和文学标准的剪刀和尺子?不是你,也不是我;不是一代人,也不是两代人。掌握剪刀尺子的人是时间。

时间,拂去一切尘埃,一切浮华,一切铜锈,一切虚假。

我曾看过邓州市花洲书院,也曾看过邹平市范仲淹纪念馆。两地的文旅园地都有名书法家书写的范氏的《岳阳楼记》。其实,这篇“楼记”短短不足千字,但是已流传逾千年。千百年以来,无论誉之毁之,都不曾增其光,不曾减其华,因为它的读者是时间。读者的眼睛从文章中只读出了一个字,就是“真”——真情,真意,真趣,真理,真情操,真器识——真水无香,真金不镀!

读者回头再看被选入中学语文课本的贾平凹先生的《丑石》。我在上个世纪80年代中期就看到了这篇大雅雄文,还是在中学语文课本上。那时我的第一感觉就是这篇文章似曾相识,像个魔术师在弄戏法,与杨朔散文的风格和模式如出一辙,是以假衬假,以假乱真,以丑衬丑。这里试对《丑石》一文做一文本解读。人们还记得,伴随着极左思潮,那时“文八股”盛行。以论代史,厚今薄古,盛行历史虚无主义,捏造历史发展规律,捏造文学发展规律,信口雌黄。即如茅盾也迷失理论方向,提出了荒谬的现实主义与反现实主义的伪文学史理论。《丑石》一文明眼人一看就明白,作者装腔作势,虚伪编造。作者以高自重,以远自喜,他自比自喻为是一个大家伙,一个大圣人,像周文王,像周公,像姜太公,像徐茂公,是个镀金的、了不起的大老虎。他极尽欲扬先抑修辞之能事,一层又一层,一包又一包,四面包围,吊足了读者的胃口,最后揭开层层面纱,将一位只有一只眼的姑娘终于化妆成明眸善睐的西施、貂蝉,陡然间丑石变成了和氏璧,变成了常林钻石,是中国人民银行的镇行之宝。只因为这块石料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一块烂石头。

自然科学早已揭示,那冰轮上,不过是死气沉沉。那火星上,终年沙暴高寒。

极人类目前的终极科技探测认知,在太阳系和宇宙系内,唯地球上偶然诞生了生命和人类。也因而诞生了文化艺术、诞生了大千世界的各种理论和哲学。

 “水火有气而无生,草木有生而无知,禽兽有知而无义,人有气有生有知亦且有义,故最为天下贵。”(《荀子•王制》)

还在阅读的当时,我就纳闷了,丑石变成美玉,只因为它来自高处,来自远处,这是一种什么逻辑,什么滋味呢?这是种门第论、血统论,是与厚今而薄古的伪史论如出一辙。我内心明白,这是作者蓄意编造的一个拙劣的谎言。龚自珍笔下的“病梅馆”,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也是寓言散文。文学想象是作家的一种权力,勾画乌托邦是伟大的空想主义思想家的特质。所不同的是,龚自珍的情操是在痛斥压抑人才的专制暴政和病态社会制度,陶渊明的情操是在呼唤社会安定、人人平等的伟大社会理想,而“丑石”连同作者一起的格调是在自怨自艾,顾影自怜:

——“我从天上来,虽然我长得丑,但是我心灵美,我学富五车,我才高八斗,我治国安邦,我胸怀锦绣,我怀才不遇。而我的乡邻,我的村民,都是愚众,看不得我平凡中的伟大,丑陋中的光辉。”

文章被选入国家钦定中学教本,瞒过了无涯师生,让作者一时爆得大名。那时贾平凹先生三十岁出头。老吏断狱般老辣的孙犁也被蒙蔽。40年前的孙犁,不惜笔墨,接连给年轻的贾平凹先生的散文集又是“序”,又是致函,倾情予以鼓吹。文坛上人都知道,孙犁惜墨如金。遗憾的是,孙犁生前没能看穿贾平凹先生的器识和文风,遗憾的是贾平凹先生至今没能读懂前辈的殷殷寄托和讽劝。他只陶醉在借孙犁云梯浮上文坛半空的春光里——陶陶然,熏熏然,悠悠然,欣欣然——“高祖还乡”的风姿俨然矣!

多年前,我曾与一位当年首届鲁迅文学奖散文奖的获奖者,一位文学前辈谈起贾平凹先生和孙犁。这位前辈说,假如孙犁还活着,看着贾平凹先生走上这样的邪路,这样不争气,这样糟蹋文学,玩弄读者,玩弄民族文化,孙犁一定会高高举起手杖,逐出学堂,清理门户。

当年这位前辈已是散文界的一家。他年龄长于贾平凹先生。据说他也曾惑于贾氏的盛名,请他为其散文集弄个序。后来,序是做了,也寄来了,可是令这位前辈哑然失笑——贾氏大序是作者用鼻子嗅出来的。前辈自有其做人作文的标准,他将此大序弃之纸篓。此事,我是听我身边的一位朋友转述的,未能坐实,心中一直悬挂。后来我读遍了贾平凹先生的散文文丛,竭泽而渔,竟然在其中找到那篇被弃之不用的大序。读罢我汗涔涔地,羞愧难忍——为贾平凹先生,也为这位前辈。为贾氏者,为人轻佻,为文浅薄,耍同行如同耍小儿。为前辈者,您已自带光芒,自带芬芳,何必谬托知己,自取其辱。所可慰的是,这位前辈后半生终于苦苦寻到了打开文学殿堂的钥匙,他终其一生探索,留给后人和历史的文学创作若有成就,秘诀就是一个字“真”。

金针度人!

中外古今,文学的高处都是寒冷的。孔子删定“诗三百”、“韦编三绝”;吕不韦以富甲天下而执权柄、财富、文教之牛耳,还将《吕氏春秋》悬之城门,让天下士人指认毛病;韩愈嘉奖李氏子潘,好古文,谦恭谨慎的科研态度;鲁迅、朱自清、傅雷、陈早春、史铁生、周同宾……恭敬的治学与创作的态度世人皆晓。这说明要踏入文学的殿堂,就要有敬畏之心,有斋戒之心,有沐浴之心。短期内,一时间,作伪者,作秀者,可以伪一时,秀一时,可以哗众取宠,甚至献媚邀宠;可以玷污文学,蔑视读者,蔑视历史,蔑视规律,蔑视真理,但是,还是回到我以上说的那句话,文学标准的尺子和剪刀不是一时风尚,不是强权政治,也不是任凭谁的喇叭大,谁的声音高,而是时间!

时间,过滤一切!

时间是疾风,时间是烈火,时间是熔炉。   

2000年前,那刘彻是一代霸主,一代人主,司马迁只是个拿国家俸禄的人微言轻的小史臣。刘彻可以任性宰割天下,分裂河山,可以任性将司马迁的生殖器割下,给予一个男人天下最大的耻辱,以显君主无上尊威,但是,司马迁以私家著史,默默地写出了52万字,笔下复活了4000个人物,列述了从今上刘彻到圣上的太爷爷刘邦,祖孙五代的丰功伟绩和斑斑劣迹。司马迁忍辱发愤,但他愤不挟私,愤不害义,愤不伤理。

司马迁既是史学家,又是文学家。史学家、文学家统一于一人之身,凝注于一管笔端,就是一个字“真”!

司马迁是一个既残又废的男人。一个过往的物质的男人残废了,一个未来的精神的完美的人立起来了。

历史是个坐标系,司马迁的光辉,随历史的河流在增辉,在增分,刘彻的龙颜随历史的河流在黯然,在减分。卑贱残废的男人是人!暴戾淫威的君主是鬼!

皇皇陕西,盛产文人,这几乎是陕西的地方特产。远的不说,历史上的那咸阳,那汉中,那渭南,那长安,是文人荟萃之银河。当代陕西文苑,柳青、杜鹏程、路遥、陈忠实诸位大贤,都是人品文品立得住的颇受后人敬仰的星宿。西部内陆的“陕军”小子辈,切切不可高声语。

淘气,要被司马迁、柳青打屁屁!

司马迁祖籍是陕西韩城,贾平凹先生出生在陕西丹凤。一个在北,一个在南。我将贾平凹先生与司马迁捏在一块儿,我曾怀疑是不是不伦不类?古典进化论认为“人是从猴子变来的”。其实,人与猴子是不同的种。生物学家、人类学家至今怀疑猴子能变成人。这个命题其实不仅物种之间是断环,就是同一人种,同一黄种人种,俗人与雅人,市井与君子,文痞、伪文学家与不经意间的大文豪、大史学家之间,也像猴子与人之间的跨跃,有着不可逾越的鸿沟——虽然同是汉人,穿汉服,吃中餐,说汉话,弄汉字!司马迁无意于扬名,他“述往事,思来者”,立志隐志埋名,“藏之名山,传之其人”。司马迁也有一个女儿,女儿当然姓司马,芳名叫啥?我至今不晓得。

司马迁是真拙呀!他爹死前遗嘱:“我族近百年以来没有写出历史,我将死去,我也完不成这个任务了,这份苦差,这份责任,儿啊,就交给你了”。说罢,断气。

其实,司马迁虽然拙,但是,他自觉地意识到爹临终遗言的分量。他也自觉地知道,他的政治怀抱,他的天资、天赋,他的禀赋的含金量,他也自觉的衡定他的《太史公书》(《史记》的原名)将具有永恒的价值,光耀千秋。

司马迁又是真拙。在《史记》中他为货殖立传,他为天下大贾大商树碑,但是,他就是不知道为他女儿铺下一条黄金路。这样看来还是贾平凹先生智巧啊,大彻大悟。贾先生早就通慧名利转换,名利双收,荫及后人。他有高超的障眼法、魔术法,给黄铜镀金粉,给萝卜穿上衣服当人参,给猪鼻子里插两棵大葱装大象,给狗头上安放两只香蕉装大羊。一朝跃龙门,权柄在握,鹿可以变马,马也可以变鹿。舔犊之情,人皆有之。事遂都有度。他忘记了柳宗元笔下的“麋鹿”、“蝜蝂”二则寓言,一则祸起于溺宠,一则祸起于贪婪。

呜呼,世易时移,贪婪难移。前车之鉴,真理不腐。

这样想来,将司马氏与贾氏放在一架天平上,也不无可比性,也不无道理。

一个若拙,一个是巧;一个是大真,一个是大伪!

历史的天平,一头沉沉落下,一头高高翘起......

2022年9月8日

作者:刘焕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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