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壮丨“我”与《快递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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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与《快递中国》

文/李壮

好不容易加完班,天色已经全黑。喘口气,也顾不上点外卖了,饿着肚子先在办公室电脑上反手开一个文件夹,动笔写写王二冬——早就答应了给王二冬的新诗集《快递中国》写篇评论,结果一段时间以来整个人忙得外焦里嫩,根本顾不上动笔。希望二冬不会觉得这是在耍大牌,毕竟彼此年纪不大却相识那么多年,这次只是真的忙晕了。按照自然主义或法国“新小说”派的叙事方法,写评论第一件事是建一个新的Word文档,然后,建了文档要起名字。文档名字叫什么?按照多年习惯,顺手敲上“李壮评王二冬”。敲完一愣,忽然想到些什么,啪啪啪删掉最后三个字。改成了“李壮评《快递中国》”。

至于为什么这么改?且先卖个关子。这事儿放在文章最后说。

读到这里的人要皱眉头了。什么情况,这么长的“起兴”?这是在凑字数么?按照现在的稿费标准,你这又能凑出几块钱来啊?谁要看你凑字数,我们要看你谈《快递中国》!

好吧。好吧。现在我要告诉你,我这就是在谈《快递中国》。只不过,用的是一种奇特的方式,或者说,奇特的、彩蛋般的创意形式——

请你们回头去看我这东拉西扯一般的第一自然段。请告诉我,这一段里,有没有出现任何一个“我”字?

其实也不用找了。我自己专门用Word文档的查找功能查过的,整个第一段字数两百多,一个“我”字都没出现。是不是有点奇怪?乍一看,整个第一段里面处处都是我。当然是“我”加完班,是“我”要给二冬写评论,“我”建了一个文档,“我”改了文档的名字。我我我我。我到处都是,谁都知道那是我。但偏偏就是没有直接出现这个“我”字。

这就是在谈王二冬,就是在谈《快递中国》。因为在《快递中国》这本诗集里,情况和我这篇文章的第一段非常类似:读者很难看到王二冬的那个“我”,但事实上,王二冬的“我”又始终融化其中、无处不在。“我”在“无我”之中,“我”在“快递中国”里面。

放在当下诗歌现场作横向比较,这实在是王二冬《快递中国》很不一样的地方。

为了避免绕晕读者,我需要进一步解释一下这两种不同的“我”。那个在《快递中国》并不出现(或极少出现)的“我”,指的是文本元素层面的“我”:诗人是否要把自己的主体形象直接置入诗中?是不是要直接用我的口吻、讲我的感受、谈我的想法心情?老实说,在今天,离开了这个文本层面的“我”字,多数诗人恐怕是难以下手写作的。不仅是在诗歌领域,可以说在整个现代文明的层面上看,个体生活经验和主体内心体验的地位都在持续上升,诗歌在题材和方式上的“往里看”“向内走”可以说是某种必然。这没什么不对的,我自己写诗也喜欢写“我”、喜欢写自己的内心世界和生活细节——只要不把“围着自己转”写成过于自恋的私语独白,这种“我”的中心主义本身并不构成什么问题。但与此同时,我们也的确希望看到一些有所不同的作品,看到诗人对外在世界、他人生活的观察和抒写。写“他”和“他们”,不仅是诗歌创作现场“大盘子”里的一种补足、一种平衡、一种综合,更是诗人自身应具备的一种能力。王二冬的《快递中国》就不是“围着自己转”。这些诗作基本都是在“围着别人转”。而这些“别人”呢?那可都是些风驰电掣、走南闯北的快递小哥。他们“围着中国转”、“围着世界转”。甚至,考虑到快递行业在我们今天日常生活中所扮演的极其醒目、几乎不可缺席的角色,我们甚至可以再拔高一下:是“围着生活转”。

这样的意识与实践,在年轻诗人身上的确不算非常多见。至少,王二冬《快递中国》里涉及到的这个题材领域,之前是没有什么诗歌同行重点写过的。因此,《快递中国》的确是一本很有特点、很具辨识度的诗集。然而,我同时也必须承认,能写出《快递中国》这样具有独特性的作品,王二冬的确是仰仗了自己的“职务之便”。他自身就是快递行业从业者。当然,据我了解,他日常的工作大多是与快递行业的管理、宣传、服务工作有关,大概很少会真的骑摩托车出门送快递去。但这并不重要。“快递行业”原本便是一个巨大、复杂的综合性行业体。凭借着对快递行业的本能般的熟悉,凭借着与身边“战友”们深刻的情感连结,王二冬足以形成对“快递行业”和“快递中国”的情感认同和身份认同,也就是说,足够让他自然而然地将自身投射到对行业、对该行业从业者的书写里面。无论以何种方式,他的确是其中一员。这就是我为什么前面会说,王二冬的“我”始终融化其中、无处不在。

回到文本本身。王二冬这种“有我”和“无我”的辩证,的确在文本中注入了许多微妙而动人的东西。例如《城市超人》里的这两句:“巴枪已自动关闭,超能力瞬间消失/你静静坐着,整座城市停止奔跑”。在一般人的感受中,快递是“跑向我们”,收货之后,包装一拆,停下来的是快递——包裹的旅程结束了,收件人的活动才刚开始。然而,在《城市超人》里,王二冬悄悄置换了文本里感受主体的位置,他从送件人(甚至快件本身)的视角,去反过来看整个生活的运行:“你静静坐着,整座城市停止奔跑”,工作的中止产生出一种关闭世界电源的失重感。一切忽然暂停。只有把“我”的情感、甚至“我”的知觉,带入到最真实的快递员那里、带入到最具体的快递投送环节之中,才能制造出这样既意外又合理的“感受倒错”和“审美效果间离”;与此同时,也恰恰是没有以“我”的身份直接介入抒情,诗句的处理才显得自然节制、分寸得当。

论到“自然”“节制”,并非是说一定得藏着感情才好。能够以合适的方式袒露出来的感情,于诗歌当然是加分项。毫无疑问,《快递中国》里的感情是丰沛的。不仅丰沛,类型也很丰富。诸如《分拣女工》的浪漫,《化妆品仓的爱情》里的温柔,《仓储牧狼人》里的天真,《无着快件》里的沉郁,《英雄》里的哀痛,《母亲,我在武汉送快递》里的英雄感……都令我在阅读时颇有触动。其中,《母亲,我在武汉送快递》一首很吸引我的注意、想必也会吸引广大读者的注意。不仅仅是由于这首诗涉及现实事件和公共话题,我们都知道、许多人可能还直接体会过,在共克时艰、战胜疫情的过程中,“快递”曾给我们带来怎样的安全感及喜悦感。从快递从业者的视角展开书写、记叙和抒情,意涵很深、意义很大。再就是《英雄》一首,这首诗所讲的故事是悲剧性的,它同死亡有关。但诗作切入死亡事件的角度是具体、微观的,王二冬写到了逝者身后留下的女儿——并且,有意无意地将“未完成投递的快件”这一意象与之相关联。这是非常有“人情味”的处理方式,其他诗作里也有不少类似的处理,这些笔触无疑在一定程度上保障了《快递中国》在“大主题”之下的“小弹性”。

除了“小弹性”,《快递中国》里还充满“小知识”。这些知识对王二冬来说可能只是常识,但对我们来说,却有一种大开眼界、乃至“日常细节陌生化”的效果。比如前文引用过的那句诗,“巴枪已自动关闭”,“巴枪”这个意象在《快递中国》里反复出现,而我也是读完才知道,我平日口中“那个快递扫码的机器”,原来名字叫“巴枪”。再如快递行业的分拣运营中心,与之有关的想象原本是同“自动化”“机械化”绑定在一起的,但《仓储牧狼人》将它比喻成“长满快件和商品的草原”,“几百只小狼在里面自由穿梭”,无疑是把“产业”乃至“技术”形象化了。这种生命感、形象温度和人文精神的注入,对整个快递行业而言,都是很有益、乃至很重要的。

至于这种温度的注入,当然直接地来自诗人的情感、心灵与技术性创造。这里就回到了开头卖的那个“关子”:为什么我把“李壮评王二冬”改成了“李壮评《快递中国》”?现在可以回答了。一个方面的原因是,我知道二冬不仅仅写快递题材的诗歌,他的创作题材域实际很宽,因此严格来讲,我在这里仅仅是谈论“王二冬的快递诗歌”而非整体性的“王二冬诗歌”。另一个方面,则同本文的所有论述关系更加紧密:《快递中国》和“快递中国”里面,原本就有着王二冬深刻、完整的生命岁月和情感投入。王二冬一直在“快递中国”内部。写了后者,其实就已经写了二冬。




编辑:刘绮涵

来源:诗刊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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