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松：南方科技大学人文科学中心教授、科学与文明研究中心主任

在此前某一期“聚光灯”中（晶报8月2日02版），我讨论了陈建翔教授的长链条因果，孙立平教授的短链条正义，董光璧先生的长时段历史，刘华杰教授的长时间尺度。这些概念都具有可操作性，帮助我们对身外的世界作出判断。

信息茧房与见识的形成

这几天读孙立平教授的公号，发现他在多年以前也讨论了长时段，他说：“危机中需要一种长时段的眼光”。可见至道无二，殊途同归。社会学家同样强调长时段视野。孙教授的文章我当时应该是读过的，不过我在写上一篇文章的时候却没有印象，可见人脑不是电脑，检索时会出现遗漏。

孙立平用的案例是股票。股市考验人的综合素质。股市震荡的时候，并不是所有人都倾家荡产，总有人能急流勇退。见好就收不易，及时止损更难，但总有人可以做到。这些人未必是获得了更多的信息，也可能只是面对同样的信息而做出了不同的决策。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后一种情况更值得讨论。

社会生活也是如此。移动互联网时代，大家用的是差不多的手机，装着差不多的APP：微信、高德、支付宝……被同样的信息海洋所围绕。而人与人之间表现出巨大的差别，往往在于如何取舍，如何判断。

前两天，看到孙立平教授公号贴出新文章《破除信息茧房，对弱信号保持敏感》（9月16日），又出现了一个概念：“弱信号”，他说：“强风险往往就隐藏在弱信号之中”。文章不长，延续了以前关于如何判断如何决断的讨论，他说“命运的本质是见识”，“见识不是见多识广意义上的见识，而是指及时、准确地获得信息，并明智、正确地形成认知及做出判断的能力”，“见识的形成，首先要突破信息茧房”。

“信息茧房”这个概念已经不能算是新鲜了，也叫信息孤岛、回声壁。简单地说，人总是愿意听到自己喜欢听到的消息；不愿意听到自己不喜欢的消息，听到了也不愿意相信；而在信息的海洋里，总是有无穷多的你愿意听到的信息可以让你听到——一方面你会主动获取，另一方面你会被算法推送。这样一来，只要你愿意，甚至是你不愿意但是不留神，就可以一直生活在自己的茧房里，永远听到自己的回声，却觉得这就是世界本身，至少是世界的主流，而自己就代表这个世界。那些偶尔飘来的自己不喜欢的，当然都是支流、逆流。

很多人在面对社会事务的时候，都从自己的茧房出发。即使是自己所不熟悉的，也能有饱满的信心，一出口都是祈使句、疑问句，仿佛真理在手：这也能叫诗！我用脚趾头都写得比这个好。网上拍砖图个口快也还罢了，一旦投入行动，弄不好会害己害人。比较极端的例子是抗日货“英雄”蔡洋，正气凌人地把别人送进了病房，把自己送进了监狱。比较普遍的例子就不举了，据说有些人家里现在还用着2011年囤的碘盐呢。

“见识的形成，首先要突破信息茧房”，这算是一个指导性意见，不过怎么操作，还要看个人的悟性。因为很少有人能够意识到自己生活在茧房之中。因为茧房就是世界，而世界之大，无奇不有。

弱信号能引发强风险

“弱信号”是一个新概念，至于“强风险往往就隐藏在弱信号之中”，倒是暗合混沌理论的蝴蝶效应：莫斯科一个蝴蝶煽动翅膀，会导致乌克兰发生一场大风暴。不过难以直接操作。理论上大家早就知道，失之毫厘谬以千里，千里之堤毁于一穴，一个蚁穴。但是问题在于，除了强信号，铺天盖地都是弱信号。那么，到底哪个弱信号能够引发强风险，到底哪个蝴蝶能够导致风暴，这又取决于人的见识。有见识，就能够感知到将要带来强风险的弱信号，这个弱信号，对于有这个见识的人来说，其实是强信号。这好像是一个循环论证。当年有两位同量级的商业大佬，一位频频爆雷，至今苦苦挣扎，另一位壮士断腕，现已满血复活。孙老师说，这是因为后者捕捉到了弱信号。

及时、准确地做出正确的判断，这个意义上的见识是哪儿来的？孙老师说：“最重要的是四点：智力、知识、阅历、方法论”。继而，孙老师说，智力是天生的，知识和阅历是需要时间积累的，都不能一蹴而就。唯有最后一项，方法论，或者思维方式，是短时间里能够着力的。

想起多年以前看到的一个故事，出处已不可考，大概是《读者》吧。说好莱坞编剧培训班，老师讲怎么样设置剧情，三分钟一个小高潮，五分钟一个大高潮，让观众的眼睛离不开屏幕，就算成功。一位学员说，伟大的作品没有任何规范可言，你讲的这些方法毫无用处。老师说，如果你是一位天才的编剧，这些规则、这些方法的确毫无用处，你也不需要来我这个班。但如果你不是天才，只是一个普通的打工人，我教的这些方法能够让你写出达到及格或良好水平的作品。

在社会生活中，我们绝大多数人都不是天才，所以，恰当的方法是必要的。一个概念，就如同一个思考问题的扳手。一个新概念，就是一个新扳手。

慢变量产生的重大后果

孙老师的弱信号，让我想到了另一个词，慢变量。在《科学史的起跳板》中，我提到了影响历史进程的两种变量。快变量是容易理解的，也是人们津津乐道的。比如今年二月发生的俄乌战争，一下子改变了后冷战时期的国际局势。小行星撞地球，一下子导致地球生物圈巨变，恐龙灭绝。当然，快变量不一定都是重大事件，一些处于关节处的微小事件，也能成为快变量。比如，蒙元的战船如果不是被飓风吹散，日本的历史就会改写。这场飓风算是一个快变量。有些孩子玩鞭炮弄瞎了双眼，这个小鞭炮也是一个快变量，一下子改变了他的人生。

不过，我更想说的是慢变量。顾名思义，慢变量一定是小变量。比如房檐滴水，与暴雨倾盆相比，是小变量，但是年复一年，水滴石穿！小变量经过长时间累积，产生了重大的后果！小变量，当然是弱信号。感受到弱信号，注意到慢变量，是长时段视野的一种表现。

1962年，蕾切尔·卡逊发表《寂静的春天》，锋芒指向诺奖级成果滴滴涕，以及其他农药。对于昆虫来说，农药是强变量，快变量。对鸟来说，这个变量就弱一些，慢一些。而在相当多数人看来，农药是为人造福的，所以才能获得诺奖啊。卡逊遭到了整个美国化学界和化工行业的一致反击，很多数理科学家站在卡逊的对立面。而一部分博物学家和生态学家则成为卡逊的盟军。那当然是因为他们的见识不同，对于同样信号的强弱感受不同。相比之下，博物学家和生态学家比数理科学家更能够感受到生态学的慢变量。

蔚蓝博士研究人工降雨技术的早期历史。二战之后，人工降雨及其他人工影响天气技术一度是美国国家支持的项目。不过，早在1960年代中期，就已经有生态学家强烈反对。人工降雨有两个方面的负面效应，其一，人工干预降雨本身就是对自然生态的干预；其二，人工降雨采用的催化剂会对土壤和水体中细菌、昆虫和鱼类产生影响。当然，这两者都是弱信号，慢变量，都需要经过长时间的累积，才会发生重要的影响。然而，问题在于，这种重要影响一旦产生，就不可逆了！这时候再想办法，已经来不及了！

一叶知秋，一叶是弱信号，见到叶落而准备过冬，这是一种见识。

来源|晶报APP

编辑：陈建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