仕女情缘
——对话中国陶瓷艺术大师刘健芬
□ 史鑫
在石湾制陶史上,“刘胜记”是一个传奇,它不仅是清代末期一家店号,还是石湾公仔技艺传承六代、至今无间断的刘氏家族的别名。上百年的历史中,一位名叫“刘来”的顺德人迁入石湾落户,刘来的儿子刘辉胜以制作山公起家,创立“刘胜记”并在业界打响品牌。刘胜记第二代刘佐潮开创了市井人物题材陶塑作品的先河。第四代中国工艺美术大师刘泽棉、刘炳已是当今石湾陶艺界领军人物。第五代的刘兆津、刘健芬、刘雪玲等人更是石湾陶艺群体里的中坚力量。第六代刘梓洋、伍蔚蔚等人正在石湾艺坛崭露头角。
刘健芬作品《惜春作画》
此处说的是,“刘胜记”第五代传承人、中国陶瓷艺术大师刘健芬。
刘健芬以塑造仕女形象著称。谈及“仕女”这个词,代表的是我国古代那些美丽聪慧的女子。历代画家和诗人按照自己心中“美”的理想来塑造仕女形象,但是,在男性至上的中国古代,理想的仕女更像是一件温雅不俗的文房清供,与琴棋书画相伴,点缀着历代文人墨客的悠闲生活。另一方面,传统的“石湾公仔”,以本地较粗糙的陶土作坯,施以浑厚的钧釉或仿官窑开片釉作装饰,特别适合表现钟馗、达摩以及渔樵耕读等古拙、刚劲的人物。传世的作品以妇女为题材的作品较少,近代名家潘玉书吸收西洋雕塑中精确的人体解剖和比例,使其创作的仕女新颖别致,有着鲜明的艺术特色。解放以后,石湾陶塑创作进入一个新阶段,前辈大师在继承传统的基础上开拓创新,各自形成了独特的艺术风格。
刘健芬作为刘氏家族的第五代传承人,其陶塑创作以仕女题材为主,辅之以儿童类、仙佛类及生肖类创作。她在充分借鉴前辈成果与经验的基础上,博采众长、融会贯通,走出自己的一条新路。在她看来,女性作者比较能体会女性的感情和心态,熟悉女性的生活,刻画和表现女性可能有自己的优势。故而,数十年坚持下来,终有所成,在石湾陶艺界以其独特的作品风貌而占据了一席之地。
刘健芬作品《映日荷花别样红》
近水楼台先得月
史鑫(以下简称“史”):一个家族的陶艺能够持续传承六代,这在佛山艺术界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
刘健芬(以下简称“刘”):是啊!我们整个家族已经连续传承100多年时间了,没有间断,这是很难得的,我们前辈不断迭代的艺术成就,对我们后辈也是一种努力的方向,或者说,我想为“刘胜记”陶艺传承的事业添一滴水,尽一份绵薄之力,不一定是做得很大,但愿能为这个行业做出自己的贡献。
史:您对陶艺的兴趣以及动手能力是怎么慢慢培养形成的?
刘:这与我的家族和我们的生活条件有很大的关系。我们以前的家,就在旧的石湾美术陶瓷厂(简称“美陶厂”)里面,我们每天进进出出都要经过美陶厂,也是这种原因,我们很小的时候就在美陶厂里面,非常熟悉的一个环境,每个工序我们都知道。有两个原因,其一,美陶厂前面一部分是对外开放,后面一部分是不对外开放专门生产的地方,当时我们跟着母亲,每天在工厂里面走来走去的;其二,我们住的地方就是挨着生产的地方,没事干就跑过去看一下,有一些在生产车间里面创作的老艺人,例如,做微雕的廖坚师傅给我很深的印象,他就在我妈妈的那个班组里面,也是挨在住房的旁边,所以,很多时候都是过去看他做微雕,我觉得挺好玩,很快,我也能做一个动物的脚或者是人物的手。做微雕很快,我觉得很神奇,我父亲(刘泽棉)也是有意把我们姊妹四个往这方面培养,放假的时候,就不定期的叫我们每人写十幅作品,他专门买来《芥子园》,让我们练习,临摹也行,创作也行,他不定期来检查我们的作业,反正就是有意无意的把我们带到这个行业中来,带到艺术道路上去。
刘健芬作品《连生贵子》
铁杵也能磨成针
史:您上学的状况是怎样的?
刘:我的小学就在附近的石湾二小读书,刚好我们这个班有几个同学是“陶二代”,例如,曾良师傅之子曾芷君,马海师傅之女马惠菁,胡博老师之子胡杰,我们四个都是同一个班,曾芷君好像是二年级才调过来插到我们班,那些美术老师都知道我们父母是做这一行的,有什么文艺、展览等活动就通知我们,让我们参加。我记得当时做了一个陶艺,一个小孩子拿着一个扫把。因为当时佛山创建卫生城市,我只记得这一点。还有一个获奖证书,上世纪七十年代参加佛山市小学生美术作品入围,我见过这幅作品的奖状,现在也没有了,我记忆中就是这样。我还记得很小的时候,去曾良家看曾芷君的两个哥哥(曾力、曾鹏)专心致志地画画,至今还有印象。还记得在化陶厂旁有几座楼房,当时艺人可优先安排入住。上世纪50年代恢复手工艺的时候,也就是石湾美术陶瓷厂1956年建厂以后,高永坚老师、谭畅老师等广州美术学院的老师过来讲一些美术基础,还有胡博老师分配到美术陶瓷厂,共同把石湾陶艺扶持了起来。当然,美陶厂也有一部分人去了广州,总之,那个年代热情高涨,全国许多瓷区艺人也来石湾互相交流,创作氛围非常好。
刘健芬作品《同乐》
史:您有没有上过专业的艺术学校?
刘:1986年9月至1989年7月,我参加佛山南海师范美陶班(中专)学习。2013年11月5日至11月11日,我参加清华大学美术学院举办的全国陶瓷艺术创作与设计高级研修班。这两次学习,我收获很大。我是1980年12月进了美陶厂,每个工序里面都做了两三年。1983年美陶公司希望培养创作人员,建立人才梯队,在佛山市招收陶艺班,一共有四五十人参加报考。我们考的主要都是画画、陶塑、素描,最后,挑了十五个人左右,组成一个班,主要由我们厂的大学生苏锡荣老师进行教学,他对教育很热心,在创作、实操等方面的经验还是蛮多的。就这样上了三年中专,全脱产,都是聘请我们创作室的老师授课。其中,曾鹏老师教我们图案,苏老师负责全面,还有一个老师主管纪律。三年后,美陶公司与南海师范合办了第二届,我们第一届的同学又补了一年文化课,也就是说上了四年才毕业。毕业之后分配到创作室,过了几年,在美术陶瓷厂留下来的只有我和霍然均。
刘健芬作品《醉春》
情有独钟辟蹊径
史:您的个人创作分为几个阶段?
刘:最初的时候都是临摹,我父亲说过,学习石湾公仔一定要临摹,临摹以后,你自己想往哪个方面发展,就要多学习多留意。我几十年都是这样,没有变过,有可能我是比较单纯没有其他什么想法,初心很简单,就是学一门手艺能养活我自己,没有想过以后要成什么大师。八十年代临摹比较多,九十年代边学习边创作,吸收了一部分瓦脊公仔用到我的作品上面,也有手工感。现在题材方面拓宽了一点,但重点还是以仕女和儿童为主。
史:选择做仕女题材遇到了哪些困难或是瓶颈?又是怎样解决的?
刘:石湾的材料比较适合做罗汉,可塑性比较强,女性比较典雅,幅度不大,要做出她的性格就比较难。比如说对泥巴的要求、用釉方面较为挑剔,其中,釉色方面在我的女婿(方颖图)进厂以后对我的启发比较大。以前仕女的颜色比较单一,使用灰釉比较多,比较宁静一点,我的女婿认为颜色应该大胆一点。所以,这几年我的作品使用比较多的是渐变色,或者是比较明快的颜色。一种爱好变成自己的一个谋生的工具,觉得挺有意思,而不是大家做什么我就去做什么,最起码一看见就知道这是刘健芬的作品,有这么一点点也是挺开心的。
刘健芬作品《悄悄话》
名师指路终有成
史:在仕女人物的塑造上,应该注意些什么?
刘:我比较注重石湾陶艺那种人物性格刻画,尤其重要是,她的头、肩膀和腰部这三方面的特征要体现出来,才能够把作品的动态做出来。其实,这也是女性的特点,我比较注重这三点,动态要把握好,要对这件作品充分理解,才能够做出你想要表达的,想要传递给观众美好的体验感,这才是一件好作品的标准。我一直很崇拜我父亲,他对工作的执着态度与对作品的刻苦精神,深深地影响了我们。
史:当初选择仕女题材,您父亲给予怎样的指点或意见?
刘:我父亲希望他的四个孩子各做各的风格,所以,我大姐做微雕,我哥侧重做传统题材(现在的创作重点是红色题材),我弟专门做瓜果类。父亲一直引导我们,你们的性格喜欢哪个种类就去有针对性地指引你,我做仕女系列,我去看瓦脊公仔,我大哥就喜欢到寺庙去看罗汉,每个人都选择不同的创作方向,不要走同一条路,不要一个人做什么其他人都去跟风,让每个孩子都有自己的亮点。再说,父亲也没有太多的时间来引导,走上这条路都要靠你自己去挖掘。
刘健芬作品《春暖花开》
生动传神为精髓
史:在仕女题材创作上,您如何来表现不同人物的内涵?
刘:关键是发扬石湾陶塑生动传神的特点,来表现人物的内涵。刘传大师总结毕生的创作体会,作过《论传神》的专著。美国学者施丽姬对石湾陶塑作过问卷调查。“有一项问题是‘石湾陶器最重要的特点是什么?’收回来的答案总是说‘传神’。”可见“传神”是石湾陶塑的精髓。如果为了达到生动传神的目的,罗汉道佛的脸部表情可适当夸张,那么,我认为仕女的塑造则应细腻含蓄。我采取严谨的写实手法,对每一个作品的脸部都作细致精巧的刻画,力求一丝不苟。因为“人的面部,通常被看作是灵魂的唯一的镜子。”而作为“灵魂窗户”的眼睛,一定要能眉目传情。我的作品中,《贵妃醉酒》蒙眬醉眼,《洛神》含情脉脉,《祝福》和善慈祥,《闲情》雍容大度,《凤姐弄权》粉面含春威而不露,都力求使人第一眼就留下深刻的印象。仕女的面相,既要眉清目秀,体现东方女性之美,又要突出各自的个性,并且通过眉宇嘴角等细微之处显露的一颦一笑,展现人物在此时此地特定的内心世界,使其具有丰富的内涵,充盈着生命力,成为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人物形象。
刘健芬作品《王熙凤》
妙手偶得有诀窍
史:女性之美,您通过怎样的方式淋漓尽致地呈现出来?
刘:《罗丹艺术论》有专门论述“女性美”的章节。罗丹认为:“自然中任何东西都比不上人体更有性格,人体由于它的力,或者由于它的美,可以唤起种种不同的意象。”他称赞东方女性“苗条的腰肢,轻盈的体态,有一种特殊的奇妙的吸引力。”可惜,直至近代的石湾传世陶塑中,女性的形象大都是硬邦邦的直筒造型。我想,这可能是囿于传统的封建礼教,并且,当时的工匠们缺乏对人体解剖下功夫的缘故。其实,中国美术史上也有不少塑造女性体态美的典范,其中最出色的当属敦煌壁画,而我特别钟爱莫高窟内的唐代壁画,这个时期的壁画融合了儒家的入世思想,富于世俗的生活情趣,其意境充满了大胆的想象力,形成了写实性与浪漫性兼具的风格。我以敦煌仕女为题材创作了《祝福》,就着重表现了唐代女性体态丰满健硕、丰胸突腹、婀娜多姿的特点,除了姣好明丽的面相,着意刻画人体丰腴的曲线,并强调其手腕圆润、手掌温厚、手指饱满的唐人特征,使两个仕女的造型丰满而有弹性,风姿绰约,仪态动人。作品《醉春》,表现杨贵妃蒙眬醉态,线条优美。石湾传统陶塑注重线条,线条是中国绘画、书法艺术的根基。它集中体现东方的审美趣味。张彦远在《历代名画记》中说:“无线者非画也”。线讲究刚柔相济、曲直相依,它可以安详舒展,超脱空灵,也能力拔山兮、磅礴凝重,具有妙不可言的魅力。在其他仕女的造型中,我都注意克服过去“美人无肩”的概念化,从每个作品的艺术内涵出发,使她们的造型定格在各自独特优美的形体曲线上,充分展示东方女性的魅力。
刘健芬作品《木兰理妆》
融会贯通成大器
史:石湾陶塑的创作手法多种多样,您在仕女题材创作中,是怎样有效吸收借鉴的?
刘:我充分吸收传统陶塑的各自手法,塑造不同艺术风格的个性鲜明的仕女形象。石湾历代艺人在几百年的艺术实践中,创造了贴塑、捏塑、捺塑、雕塑等各种技法,形成了不同的艺术风格,推动了石湾陶塑的繁荣发展。我尝试师承传统,兼收并蓄,运用各种手法,塑造不同仕女的“典型环境中的典型性格”。传统的石湾瓦脊公仔以贴塑、捏塑为主,集各种技法之所长,具有玲珑剔透的空间感和层次分明的立体感,富有手工制作的特色。我在学习创作的早期,对瓦脊公仔情有独钟,经常到佛山祖庙观摩学习,力求发扬其整体感强的效果,再加以工巧的细节刻画,从瓦脊走到案头陈设。创作《贵妃醉酒》就借鉴了戏曲人物的台步功架,用装饰性很强的贴塑手法细致地雕琢其头饰服装,并施以颜色丰富的釉彩,塑造出贵妃雍容华贵的绝代佳人的形象。我用贴塑手法塑造《洛神》也取得了较好的艺术效果。洛水之神手执浮尘,乘长风,踏碧波,衣带飘逸,超凡脱俗,回眸一望,心事茫茫,华丽多彩的服饰衬托着顾盼多情的神态,受到广泛的好评。另外,作品《凤姐弄权》,造型严谨,釉彩绚丽华贵,突出手工制作,有贴花、压花等细腻手法,把大观园强悍能干的大管家风范表现了出来。《春江花月夜》《木兰理妆》《悄悄话》等作品,我则删繁就简,采用雕塑技法,仕女的整个身段采用了舒展、流畅、简练的线条,以线呈形,以线传神,突出人物内心情感和内在神韵,力求使人物形象清新脱俗,楚楚动人。罗丹说:“在艺术中,有性格的作品才算是美的。”千人一面是艺术的大忌。我注意艺术的各种手法和人物性格的差异,让杨贵妃的娇媚有别于《闲情》的清幽。《洛神》的高贵不同于《祝福》的平和,努力使创作的仕女在艺术长廊中各显风骚。
刘健芬作品《洛神》
原载《佛山文艺》2022年第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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