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马家河”,蹚不过去,只能成为永久的回忆与挂念。
改革开放后,随着城镇化的发展,越来越多的人离开土地、离开乡村,走进城市,在城里落脚安家谋生,渐渐地乡村变得荒芜,留下来守着村子的,就是一个村的孤寡残障老人。他们是处于社会底层的弱势群体,需要全社会的关爱和关心。马举的不少中短篇小说就是以这类人群为主人公,讲述这些看似不重要的人,他们一生中重要的故事。
马举是成长在晋北朔州地区的一位作家,他生长于晋北乡村,成年后随着城镇化发展,游走于城市和乡村之间。看着曾经热气腾腾的乡村日渐凋敝,作为一个作家,他能做的,就是用自己的作品去记录,用地道纯正的人民语言记录,在自己热爱的一方乡土之上,曾经展开的人民的生活,曾在这方乡土奋斗过的人民的故事。《蹚不过的马家河》是马举中篇小说的代表作,作品中的人物和“我”都用朔州方言表达自己、讲述故事,真实地描绘了乡村中人民日常生活的场景以及婚丧嫁娶等地方风俗,传达着最真挚朴素的中国农民骨子里的传统思想。
《蹚不过的马家河》采用倒叙结构,一步一步牵引着读者回到“马家河”。小说开篇,爹娘让“我”去替他们“上坟”,“我”跪完爷爷奶奶的坟,又去跪了“二大爷”的坟。当我们走进新时代,离滋养我们生长的老家越来越远的时候,“上坟”成了现代人代际接续、祭奠缅怀先人的一个传统习俗,也成了连接逝去的亲人与我们、乡村与城市、过去与现在、记忆与回忆之间的必要行为。马举在这部作品中以现代人乡土情结中“上坟”这一独特文化元素为切入点,勾起读者的乡愁,拉进读者与“马家河”的距离,勾连着读者,带着年关祭祖的心情开启对小说的阅读和对故事的品味。
对马举小说的品味要从文本开始,相对于其他乡土小说,马举小说最富有特色的地方就是作品中充满了朔州方言,无论是“我”对故事的推进,还是作品人物的塑造,包括人物对话,都最大程度地用朔州当地农民的语言来呈现。小说的第二节,描述了二大爷的最后一个年,也是我最后一次回村看“二大爷”时,他生活恓惶的场景。作家这样写道:“灰老汉一个人正平塌塌躺在被窝里,只露一个头,白头发乱糟糟地翻翘着,被窝外卧着两只猫”/“我看见他光着脊梁,连个背心都没穿,肋骨一条一条的,活像两块弯着的搓衣板儿。”在普通话中没有“平塌塌”这个词,但是在这里读者又不难理解,一个人平躺着,平到了又展又塌的程度,很形象地呈现出二大爷当时无力、衰败、摆烂的状态,这种摆烂不是健康的人故意“摆”出来的,而是人已经坍塌了。作品描述二大爷家冷锅冷灶,他躺在被窝里靠两张电热毯铺一张、盖一张取暖时,写道,二大爷被烤得“嘴角圪堆堆的疮儿、摞疮儿,黄的、红的痂子不用噘,也像开了花儿。”“圪堆堆”写出了“二大爷”嘴角因为上火发出来的疮泡一个又一个挤在一起成了堆,“疮儿摞疮儿”,这是地道的晋北方言,“摞”强调多、重复、叠加,一层上面又叠加了一层。几个生动的词,就写尽了“二大爷”孤苦终老的惨状,让读者心生好奇,“二大爷”为什么会这般惨。
读完小说我们才明白,原来“二大爷”的一生并不是小说开篇描述的那般恓惶,也不是我们想象中村里的“矮、丑、懒、矬、穷”,反而是他曾经学业尚佳、一表人才、前途大好,凡事尽心竭力。然而,再好的孩子,也会毁于愚昧自负的母亲。“二大爷”丧父后,母亲“四奶”命令他弃学务农,她从外村带来的儿子赌博失踪,又编出“要是焕如和二娃续了亲,媳妇儿还是媳妇儿,儿还是儿,孙子还是孙子”的“完美”逻辑。最终“四奶”把自己的悲剧延续到了下一代乃至下下一代人身上。“二大爷”被母亲“四奶”的旧思想禁锢在畸形的家庭关系中,最终把一手好牌打得稀巴烂。
小说中,作家用了“念书念书,越念越输”“锁子铁豁关针,茅厕档子毕业生”这两句旧社会的乡间口语,描写“四奶”的不开化,生动地体现出“四奶”落后思想的根深蒂固,让人读了深感这个人腐朽到无可救药,却还自信地将歪理当真理。“四爷”把“四奶”领回“马家河”时,“村里人说笑:时也来,运也转,四大肚娶回个大脚板!四奶两只大脚撇在马肚子两边,荡荡悠悠。村里女人们看西洋镜一样一边嘁嘁喳喳咬耳朵,一边鬼鬼溜溜圪眨眼。四奶脸黑愤愤的,眼睛凶巴巴的,她扫一眼马家河日阳湾湾晒暖暖的男女老少,腰板挺得更直了,两只脚荡得更欢了。”作家用“鬼鬼溜溜”“圪眨眼”形容村民鬼头探脑看新来的大脚板“四奶”的表情,不用“眨眼”而是用了“圪眨眼”,也是地道的晋北方言,“圪眨眼”强调了故意用力频繁地眨眼,眼神中带着鄙夷、鄙视、否定和好奇。这样的人民语言,在表义上比起普通话中“贼眉鼠眼”“挤眉弄眼”,更能精准地表现群众的形象。《蹚不过的马家河》中对于旧时代角色“四奶”的塑造,让我们不禁想起赵树理在《三里湾》和《“锻炼锻炼”》中的“糊涂涂”“常有理”“铁算盘”“惹不起”“小腿疼”“吃不饱”等人。如果说赵树理用白描和起外号的高超手法成功塑造了系列鲜活的人物形象,那么马举在塑造人物时采用的“方言+白描”的手法,相对赵树理的小说,更突出地域特色、更贴近群众,也更真实鲜活。
除了场景描写和人物塑造,马举作品中对动物的描写,也让读者眼前一亮。小说中,“二大爷”嘴里这样形容猫儿:“看我乌玉音亲的,乖的,多会儿也是圪虎虎在我怀里窝着,看那身上绵乎乎的,看那脸盘盘粉突突的,糯米牙齐生生的,小嘴嘴一噘一朵花……”让人乍一看,以为“二大爷”正抱着一个婴儿端详。“圪虎虎”“脸盘盘粉突突”“糯米牙齐生生”“小嘴嘴”,这些词让我们深切感受到,原来在人民群众的眼里,小动物是如此可爱,人民群众也如此可爱。曾有学者评论《蹚不过的马家河》有着不能忘却的语言美,“词语注定成为了马举写作的利器,汉语中地域语言的神秘与奇特性,在他的笔下得到了一种极致的发挥,理所当然,在晋北朔州文化群体中,他被认为是一个能够享用汉字并驾驭词语思维的作家。”直接指出了马举作品的独具一格之处。
著名作家、山西省作家协会主席李骏虎说,山西是现实主义文学重镇,这是前辈作家留下的优良传统,山西的中青年作家们大多是受此影响的。不管是哪个时代,社会结构如何多元,每个作家的生活如何不同,山西作家都很难脱离现实主义创作影响。山西作家骨子里是关注现实的,他们的作品大多采用现实主义创作理念和现实主义创作手法,这是山西历代作家一以贯之的传统特征,现在我们摆脱不了,以后也摆脱不了。马举正是一位这样守正赓续山西作家创作风格的70后作家。他的作品最大程度地用浓厚醇正的朔州方言将乡村生活的细枝末节生动地呈现了出来,从语言风格到人物塑造,再到生活场景的描写,都延续了“山药蛋派”乡土文学的精髓。
也正因此,马举小说中写不尽的乡音村事,才能够带着读者回到小时候、回到乡村,让读者心心念念不想放下,还想再读,再读......因为回忆是无穷无尽的,通过小说回到过去,只要读下去,回忆就不会停止。
这正是马举小说的魅力。
其实,我们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马家河”,每个人身边都有“二大爷”,每读一次马举的小说,就是回了一次“马家河”村,见了一次乡亲故人。合上小说,走出回忆,我们又不禁思考当下正在凋敝的乡村,曾经生养我们的一方乡土,未来将会怎样、又该怎样。
作者简介:常艳芳,女,1984年生,山西神池人,2008年毕业于山西大学英语语言文学专业,2020年获得山西省委党校公共管理专业研究生学历,曾在村级、乡镇、县级、省级多个行政部门工作,现任职山西省作家协会创研部,从事文学、影视评论,兼写小说、散文,曾发表《以一个村庄的历史书写中国脱贫史——评<赵家洼的消失与重生>》《从<万里归途>看中国主题电影的新探索》等评论文章数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