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发团逐梦老城厢:“我想搞清楚上海石库门的来历”|睡前分享

推开徐大纬工作室的大门,一张张老上海“合院”建筑的鸟瞰照片排列展开,被当作宝贝塑封陈列。在外人看来,这些不过是破旧老房子的鸟瞰图,但对76岁的退休建筑师徐大纬而言,却是她多年研究考察的心血。她认为,这些照片代表了一座城市的结构和肌理。

石库门是上海人记忆中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上海早期石库门的起源在哪?石库门是“中西合璧”的产物吗?为了探究清楚这些问题,从2013年开始,徐大纬扎根于上海绞圈房和老城厢的研究。

今年7月,上海城市建设发展经历了历史性时刻,上海全面完成中心城区成片二级旧里以下房屋改造。但城市快速发展的背后,许多老建筑的痕迹也随之消失。从去年下半年开始,徐大纬和团队成员发现,很多老城厢里的建筑慢慢消失不见,想要考察一些建筑变得困难。徐大纬和团队成员们希望抓紧时间弄清楚更多上海老建筑的来历,让老建筑体面地“谢幕”。

这一年半来,徐大纬与周飞华、王安宇、寿幼森等人组成“银发考察团”,借助卫星地图观察、无人机航拍、使用三维建模动画展示,完成了十几项有关老建筑溯源工作的探究。通过梳理老城厢里明清两代绞圈房的主要特征、分布规律和建筑类型,徐大纬和同伴寻觅到十座“母子相连一家亲”的活化石案例,为上海石库门脱胎于绞圈房找到了证据。他们也尽力收集老城厢的界碑石和仪门资料,列表成册,提供给相关文物保护部门。

以下是徐大纬的讲述

与绞圈房结缘

我是建筑师,退休前在上海市地下空间设计研究总院工作。我对建筑一直有好奇心。2013年有一天晚上我翻新民晚报,看到上面登着一篇关于“绞圈房子”的文章,我当时很震惊。作为上海的建筑师,我竟然从未听说过上海有这样的合院民居建筑。我脑海里第一个冒出来的念头是想知道上海到底有多少个绞圈房,现在有多少绞圈房还“活着”?

初识绞圈房,手头几乎没有资料可查,也没有专业的建筑师研究过,所以我想把空白填补上。之后每个礼拜,我没事就在卫星地图上找绞圈房的方洞。

绞圈房是上海地区特有的一种三面或四面有房且具有相互绞接双坡屋顶的合院民居建筑。这些绞圈房的外形很有特点,它中间像一个米斗,中间凹下去的部分是庭心,四面有一圈房子。绞圈房大都是“四合院”,也有的是“三合院”,有些居民夏天晒谷子、纳凉、东西拿进拿出不方便,把一面墙的仪门敞开了,所以“三合院”其实也是绞圈房。

淮海中路1412弄28号 四合院绞圈房

进贤路174弄9号 三合院绞圈房

徐大纬自己制作的3Dmax演示动画。

绞圈房其实是江南民居一个很小的分支。通常而言,苏州、无锡、常州、杭州这些地方的房子才是老百姓口中的江南民居。我天天坐电脑前对着卫星图看,发现这些地方即使距离很近,但老房子之间还是有结构上的差异和规律,虽然房子中间都有一个洞,但上述那些的厢房屋顶都是单坡的,上海老城厢里的却都是“双坡人字形”的屋顶。

石库门是各种各样江南民居的综合体,但它到底是哪一种民居呢?定义石库门是江南民居,只为石库门找到了“爷爷”,可石库门的“爸爸”又是谁?这需要我们这代建筑人下一个明确定义。之后,我每个礼拜都去实地考察一次,每次收集五六个绞圈房的资料,我当时找到了80多个例子,并把成果编成了书。直到现在,我们又考察了老城厢、大团、新场、重固等等,已经找到了150多个绞圈房。

建筑的形成和地貌、风俗、气候条件有很大关系。上海靠海,会遇到台风,会下大雨,雨水不及时排出去,就会全部积在中间。当时还有倭寇、海盗侵袭,必须把房子围好,外墙也不开窗,这样里边才安全,所以当时居民全都是依靠庭心和天井采光。绞圈房也都有“仪门”,仪门是把门牌的匾额朝向自己的屋内。这种设计一方面是能够保护自己,防止倭寇入侵,另一方面也很符合中国人含蓄、不张扬的性格。上海的老建筑都是“老师傅传小师傅”,一代代地把绞圈房的建造技巧传下去,因此,当时的房子没有人会搞成六边形或是其他异形,大家都是四边形。

我参观过上海历史博物馆开的一个展览会,才知道有一道界限叫作“冈身”。古代上海有一条自北向南的沙堤,把那时的上海分成东西两部分,这条沙堤在考古界被称为“冈身”。冈身以西有古迹,冈身以东泥沙很软,只有鲸鱼。这一下子启发了我,因为我们的绞圈房大都是建造在冈身以东的软土泥沙上。这条冈身线恰恰也是区分了绞圈房与传统江南民居的分界线,也是我进行石库门溯源的重要理论基础。

上个礼拜,我和团队又在诸暨航拍浙东民居,为“冈身”东西两侧建筑的演变收集资料,也为广义的江南民居填补漏洞。

“冈身”分界线

上海冈身以东:市区和郊县三面或四面双坡屋顶绞接周浦 旗杆村顾宅绞圈房

上海冈身以西:枫泾镇 马头墙、单坡屋顶厢房

溯源石库门的“福尔摩斯”

有了一定研究基础后,我们团队开始研究绞圈房与石库门的溯源关系。所谓“母子相连一家亲”,绞圈房是“妈妈”,石库门就是“儿子”,有的户主有多余的资金后,会在同一块地先后把绞圈房和早期石库门建在一起。找到越多石库门与绞圈房同在一户人家的案例,就越印证“石库门脱胎于绞圈房”的演变关系。

我印象最深的是对北京西路张骧云故居的考察。张骧云是上海近代一位著名的聋人医生,他的宅子究竟是绞圈房还是石库门,大家一直争论不休,但我认定它是绞圈房。石库门都只有一个天井,这是共识,但距离证实这座建筑是“母子一家亲”还缺一个决定性证据——“仪门”。我们在这家房子的航拍图上怎么都找不到仪门。后来要感谢团队的寿幼森,他一直拿着航拍图追问张骧云的孙子,问他是不是还留有家里的老照片。翻了很久的相册,终于找到新中国成立前的一张老照片,上面出现了关键性的仪门,我们才知道仪门因为历史原因很早就被拆掉了。

张骧云故居 仪门

发现这张照片后,我马上通知了黄浦区文保部门。我把航拍图给他们看,一些专家和领导也都到现场去看,大家都很惊讶在上海市区石库门里居然藏有体量这么大的一个绞圈房,比石库门还大,非常不可思议。

还有一处“母子一家亲”也让我印象深刻。这处房子坐落在文庙附近的学西街。通过查阅明清的地图册,我发现从前文庙周围的梦花街、老道前街都是河流,相当于这栋房子被河流围在当中成了一座“孤岛”。以前这栋房子周围是养济院,是老人居住、生活和洗漱的地方。清朝以后,当时的政府取消了养济院制度,学西街才逐渐显现。还没有文庙的时候,这边是对付倭寇的军营,后来兵营前面的地就空出来了。这户人家很精明,买下了这一块异形地块。后来文庙造起来了,这户人家就在这一片开了很多店铺。赶考的考生们要来考试,前一天肯定要住宿,这家人开了间旅店供考生居住,还有商铺卖笔墨纸砚。

许多“母子相连”房屋主人的故事我看多了都快能背出来了。过去的户主人和现在的户主人是不一样的,为了把户主人和他们的地块匹配起来,我查阅了很多地方志、明清时期的老地图来搜寻证据比对。当时找这户人家的时候,怎么也找不到它石库门的部分,但查询了地籍图后,才发现这户人家当时多买了一块“凸出来”的地皮。最后,通过无人机反复拍摄后确认:正是这块凸出的区域里藏着一个石库门。我们推测,因为当时这片空着的区域不用也是浪费,户主人就新建了一处早期的石库门,与绞圈房同为一户人家所建,这样一来我们又成功地找到了一处“母子相连”。

像这样抱着测绘图和家谱册考据,我经常一坐就是三四个小时,但我感到乐此不疲,团队成员们也越找越起劲。最后我们一共找了10处像这样的“母子一家亲”,朋友们都称我是溯源大王、福尔摩斯。

探寻学西街的“母子一家亲”,形成完整的证据链条。

正在介绍绞圈房的徐大纬。 朱翔 摄

逐梦老城厢的银发团

研究成果的扩大也得益于和我志同道合的朋友们。

我的朋友寿幼森最初是一位出租车司机,他比我小一些,60多岁,退休之后接触无人机只是出于兴趣,希望换个视角拍摄一些上海的照片。后来他知道我在做这件事,就帮着我考察石库门和绞圈房。他用无人机拍东西很认真,每次拍东西都会从50米、100米和500米的海拔高度处,拍摄不同仰俯角老房子的鸟瞰照给我,让我能看到老房子的整体结构。现在团队的成果多了,他还会写文章发表在一些公众号上,给更多人普及石库门的溯源工作。

团队里的另一名成员是王安宇,今年也60多岁了,退休前是一位山水微雕专家,在象牙片上雕刻山水画是他的绝活。退休之后他决定放弃老本行,一心扎入考察老城厢的行列。他每天一大早,都会带着一个相机出门,出入老城厢四处拍照,跑到居民家中和他们攀谈。我后来才知道,王老师家的老房子在上世纪90年代就拆掉了,他们家没有给老宅留下一张影像资料,为此他一直感到遗憾。

正在考察界碑石的王安宇

熟悉老城厢的人都知道,界碑石是当时老城厢内地产分界的标志,多置于外墙近屋角处。现在,有的界碑石被水泥糊盖,有的被砌入墙里,普通的游客路过都不会关注到它们。为了找全所有的界碑石,王安宇经常需要挪走覆盖在石块上面的杂物一探究竟,确保搜索不会有遗漏。通过这些照片发现,这些界碑石也与户主客堂间里的匾额相对应,能够表明业主的身份。这些界碑石在绞圈房、早期石库门和晚期石库门的屋角处十分常见,也足以佐证石库门与绞圈房之间千丝万缕的联系。我希望未来有关部门能建造一个界碑石的博物馆,即使拆迁,也能将这些老城厢的记忆保存下去。

曾经有人问我,既然这些老房子能够作为石库门演进的证据,那是不是应该把这些老房子全都保护起来、不能拆掉?我不同意这种说法。在研究的过程中,我们见到过太多岌岌可危的老建筑,住在这些老房子里的人大都亟需政府改善他们的居住条件。

“江南厅堂式院落民居——一层三、四合院上海绞圈房——二层三、四合院上海绞圈房——上海石库门——新式里弄——花园里弄”,这条上海民居传承脉络过程中,我希望有关部门能够保留下每一种类型建筑的典型样式,作为演变的痕迹与证据。留下这些建筑的“母体”是要让后代记住,是我们自己的文化成就了石库门的建筑样式,背后每一处设计的演变都来自老百姓的民间智慧和文化精神,石库门不是舶来品。

那些有学术价值的建筑,我支持有关部门用整体平移的方式,将建筑搬到不影响城市发展的地方,在这方面我们国家的技术水平是很成熟的。也希望有关部门及时制作一个沙盘模型,将老城厢的风貌和“城市肌理”妥善保存在城市的博物馆里。

我们曾经把老城厢地区里搜到的所有带有小天井的老房子,全部标注在地图上。我们发现老城厢建筑的精华聚集区域,也是旧改的“前沿阵地”。目前,随着旧改拆迁的进行,老城厢的肌理很可能被破坏。很多老城厢的绞圈房和早期石库门都是明清时期的建筑,它们大多数在外形上不如民国时期的石库门那么优雅好看,因而很多人忽视了它们的历史价值,很容易被当作破败的建筑直接拆掉了。

作为一个研究这方面的建筑师,对这些建筑负责是我的责任。我这八年时间就是在研究如何让老建筑体面地“谢幕”。如果没有我们这代人最后的“拯救”,以后对石库门的溯源可能会众说纷纭。我们的工作就是为老城厢的每个犄角旮旯拍摄视频和照片,为后人留下大量的影像资料,也会把思考整理成文,刊发在报纸、杂志和公众号上。

接下来,我要抓紧时间研究,再多考察一些老房子。希望石库门溯源工作在自己手上就能全都研究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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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朱翔 王倩

微信编辑:佳思敏

校对:晓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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