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世纪末,“黑金城”欧鲁普雷图所在的巴西东南山区发现黄金的消息迅速在世界传开,大批欧洲淘金者蜂拥而至。当纽约、芝加哥、圣保罗还是一片荒芜时,欧鲁普雷图已是西半球最繁华的城市。灿烂风光的淘金岁月、辉煌精致的建筑风貌、殖民时代的血泪抗争在历经百年风霜后都已尘埃落定,小城重归宁静。
黄金满城遍地散
欧鲁普雷图(Ouro Preto)位于巴西东南部米纳斯吉拉斯州。我抵达时正是个雨夜。打滑的汽车艰难地爬上陡坡,停在一幢雅致的小楼前。我住的这家酒店不大,一层餐厅,二层住宿,像个家庭旅馆,不过房间收拾得干净严整,窗户紧闭。我之所以对窗户印象深刻是因为第二天醒来时,屋内一片漆黑,正要起身开窗,发现竟没有窗帘,窗户被两片工艺精细的彩色木板堵得严严实实。打开木板,再推开外层的玻璃窗,明媚的雨后阳光扑面而来。后来我才得知,这栋小楼本是18世纪一位庄园主的住所,那时玻璃窗还未普及,店主完整保存了房间原有的木质结构,有一种朴素的复古感。
吃完早饭在周边游逛,我惊喜地发现,不止旅馆,整座城市都完整保留了18世纪的风貌。目光所及看不到现代建筑,连绵的彩色小楼沿着蜿蜒的街道铺陈开来,仿佛行走在一个主题公园般的电影世界中。
黑金城欧鲁普雷图地处巴西高原,东部和南部是高峻的大崖壁。古城坐落于欧鲁普雷图山的斜坡上,沿弗尼尔河河谷而建,颇有层层叠叠的建筑之美。
黑金城的建设者尊重自然,结合当地的丘陵地貌修建了不规则的城市风格,街道蜿蜒起伏,街巷狭窄而幽深,路面用卵石铺砌。房屋大多是白色的平房或两层楼,装饰华丽。
自哥伦布到达美洲大陆,欧洲就盛传“南美黄金国”之说,一支支来自欧洲的探险队深入新大陆腹地寻找财宝。1500年4月22日,葡萄牙航海家佩德罗·卡布拉尔抵达巴西,宣布这片土地归葡萄牙所有。随后的300年里,葡萄牙人来此定居,从事巴西红木的采伐,并逐渐扩展到甘蔗种植和淘金。1690年前后,一支从巴西海岸进入东南内陆丘陵地带的葡萄牙远征队来到米纳斯吉拉斯州。当时有人从河里取水时捡到一些黑色石块,奇异的是,这些石块在阳光下闪着点点金光,经过仔细考察才发现内含高质量的黄金。
巴西东南山区发现黄金的消息迅速在世界传开,大批淘金者闻风而至。据史料记载,18世纪上半叶,巴西的黄金开采至少引发了3个大洲的人口迁徙:在美洲,早期到达南美的殖民者从圣保罗、亚马孙热带雨林等地奔向金矿所在地;在欧洲,葡萄牙人乘船跨越大西洋涌入巴西,加入开发金矿的队伍中;而采矿急需大量劳力,于是大批黑奴从非洲被贩卖至巴西。随着大量人口定居,人们在群山环抱处建立了城市,殖民者带来了南欧的文化、习俗和宗教传统。欧鲁普雷图由此应运而生并逐渐繁盛。最初它被称作“富村”,后来有了今天的名字,“欧鲁普雷图”在葡萄牙语里意为“黑色金子”,因为当地的黄金表面呈现黑色光泽,故城市又得名“黑金城”。至于黑色之谜,人们逐渐发现金矿石中的氧化铁与空气相互作用后使其表面变黑。
有记载称,黑金城鼎盛时期的开采量惊人,加上其他小型金矿,巴西黄金产量一度占世界总产量的70%。大量黄金从黑金城经里约运至葡萄牙。500多公里的山路上,运黄金的骡队连绵不绝,法国人类学家克洛德·列维-斯特劳斯在其著作《忧郁的热带》中记载:“当时光靠捡沿途牲口掉落的蹄铁就足以养活一批人。”黑金城的人口一度超过里约热内卢和纽约,成为当时美洲大陆最大、最富有的城市。
不过,黄金并非取之不尽用之不绝。历经百余年后,黑金城附近的矿脉终被采尽,被黄金吸引而来的人们也迅速散去,城市建设戛然而止。黑金城盛景不再,城市风貌就此滞留在了18世纪的繁华瞬间。
金色辉煌下的黑色血泪
几百年后,人们眼中的黑金城宁静而舒适。方圆1000多平方公里的黑金城平均海拔约1100米,古香古色的街道随城市地形高低起伏,住宅和高大教堂错落有致,在青山绿树的映衬下,呈现一片古朴优美的风景。街上行人不多,汽车行驶缓慢,沿街的工艺品、宝石商店里琳琅满目。整座城市仿佛身着18世纪盛装的度假村——如今已是一座以旅游业为主的城市。巴西没有一座殖民城市像黑金城一样保存得如此完整。城中建筑结构仍以石头、土块和木条为主,巴洛克和洛可可风格的建筑历久弥新。大概因为城市注重外墙保养和粉刷,大多数建筑都明亮鲜艳。
黑金城许多建筑、绘画、雕刻都保持着殖民时期的风格,精致多彩的门窗装饰是城市的一大特色,见证了当年的富庶。
街头的艺术表演者让城市充满浪漫气息
卡布拉尔说:“黑金城是一个滋养眼睛、灵魂与精神的地方,在群山怀抱中美丽又神秘,这正是它吸引人的地方。”欧洲人从这里掠夺了大量财富,也修建了大量教堂,其建筑之精美、用料之讲究让人感叹不已。欧鲁普雷图现有设计精巧、装饰豪华的13座大教堂和9座小教堂。其中,以雕刻家和建筑家安东尼·弗朗西斯科·里斯本(Antônio Francisco Lisboa)主持设计施工的阿西斯圣方济各教堂(Igreja de São Francisco de Assis)最为著名;曼努埃尔·弗朗西斯科·里斯本(Manuel Francisco Lisboa)主持修建的卡尔莫圣母院(Igreja de Nossa Senhora do Carmo)和安东尼奥·迪亚斯圣母受孕教堂(Santuário Nossa Senhora da Conceição de Antônio Dias)也颇有艺术价值。
阿西斯圣方济各教堂是一座洛可可风格的天主教堂,建于1766〜1812年。厚重的绿色木门上方有一尊华丽雕像,教堂内部有很多镀金木制品。
从酒店眺望山城美景,目光所及的最高点是卡尔莫圣母院。
我印象最深刻的是皮拉尔圣母大教堂(Basílica Menor Nossa Senhora do Pilar),据说仅装饰大殿就用了400公斤黄金。教堂正面的门柱造型与西西里岛巴勒莫的圣多梅尼科教堂有异曲同工之妙,教堂内部是典型的葡萄牙民族风格,装饰极其奢华,各个角落里都闪烁着点点金光。教堂自1712年开始扩建,这里不仅有黄金制作的圣母、基督和圣徒雕像,连墙上的花饰、顶部的壁画都用金粉、金箔装点。
皮拉尔圣母大教堂由当时城内的富裕家庭集资修建而成,内饰金光闪闪,十分华丽。
当地人特意告诉我,虽然这里人人都知道教堂里有黄金,但是几百年来从未有盗贼光顾。我当时理解他的言下之意是黑金城治安良好,民风朴实,不过了解巴西历史的朋友则表示应该从宗教意义来考虑。历史上最早进入巴西的欧洲人多为传教士,来自非洲的奴隶往往也被传教和皈依了天主教。17〜18世纪,巴西的天主教势力强盛,那时修建的教堂华丽无比,充满神秘庄重的敬畏之感。时至今日,巴西90%以上的国民仍是天主教徒。在这样的大环境下,偷盗教堂的念头恐怕很难滋生,更不要说付诸行动了。不过,最令我印象深刻的不是主祭台上的圣母,而是墙壁侧面的天使。黑金城的天使很特殊,不仅有白皮肤蓝眼睛的,还有黑皮肤黑眼睛的。两种肤色的天使和谐地守护在金碧辉煌的墙顶柱头,这在几百年前或许是一个奇迹。
黑人玫瑰经圣母教堂(Igreja de Nossa Senhora do Rosário dos Homens Pretos)始建于1715年,圆弧形的外立面使之在米纳斯吉拉斯州的巴洛克建筑中独领风骚。教堂由黑奴参与修建,内饰相对简单,还有黑皮肤的天使。
安东尼奥·迪亚斯圣母受孕教堂建于1727〜1746年,内部有8个装饰华丽的祭坛。教堂的设计师安东尼奥·弗朗西斯科·里斯本及其父亲曼努埃尔·弗朗西斯科·里斯本(Manoel Francisco Lisboa)被葬在这里。安东尼奥是巴西最负盛名的建筑师和雕塑家之一;他是黑奴和白人的混血,因患有疾病被称为“阿莱亚迪尼奥”(Aleijadinho,即“小瘸子”),却为黑金城留下了不朽的艺术杰作。
圣弗朗西斯科保拉教堂(Igreja de São Francisco de Paula)建于1804〜1898年,是殖民时期建造的最后一座教堂。
阿西斯圣方济各教堂附近时常有市集,展示了当地的特色手工艺品。
黑金城鼎盛时期,城中有数万黑人奴隶,至今完好保存了当年奴隶居住的地下室。去过的人这样描述:“走进地下室,丝丝凉意席卷而来,一改地面建筑的豪华壮美,只有粗糙的石壁沁着冰凉的水珠。所谓‘地面’,只是一个倾斜的土坡,完全没有整饬过。外墙高处有几个带铁栏杆的小窗,透进不多的光线,只有听着淙淙水声才知道墙外有条小河。”
16世纪下半叶至18世纪下半叶是奴隶贸易最猖獗的时期,大量黑奴从非洲被运往新大陆。对黑金城来说,奴隶就是在矿山做苦力的。鼎盛时期的黑金城人口曾超10万人,其中黑奴占了大多数。这里豪华美丽的建筑、教堂多出自黑奴之手,他们用血汗和生命换来昔日的黄金时代,也创造了自己的传奇。
故事之家博物馆(Casa dos Contos)不仅收藏了海量的矿石和宝石,还展示了黑金城当年的黑奴居所,包括贩卖黑奴使用过的秤,镣铐、皮鞭等刑具以及炊具、宗教器物等。
“Mina da Passagem”是对全球游客开放的最大金矿之一,自勘探至18世纪已开采出30多吨黄金。
黑金城的一角有座以“奇科雷”(Chico Rei)命名的矿坑。矿坑大门有一个头戴黄金王冠的黑人酋长雕像,相传他的名字叫加兰加(Galanga)。奴隶贩子在刚果劫掠了奇科雷的部落,他与族人一起被卖到黑金城当奴隶。当地金矿矿主为了激励奴隶工作,允许他们在上缴一定数额的黄金后保留一小部分。奇科雷的智慧和运气让他积累了足够的金钱,他在1702~1776年间挖出25吨黄金,为自己和家人赎回了自由,并买下整个金矿。他后来还用储存的黄金“买”回43名族人,成为南美大陆拥有自己“臣民”的非洲王。如今,奇科雷工作过的金矿已被命名为“奇科雷矿”。尽管这个故事的真实性已难考证,但在巴西广为流传。
“奇科雷矿”门口的奇科雷雕像
戴上安全帽,我跟着导游走进奇科雷矿坑。灯光昏黄,岩石潮湿,坑道曲折,不时有一些探入大山深处的岔路。据说这个洞共有8000平方米,难以计算长度,到处都是纵横交错的洞穴。四周很安静,只有不明出处的滴水声。导游指了指左上方,我才发现1米多的高处有个向上倾斜的洞口。这个洞并没有太多人工雕琢,陡峭的岩脉清晰可见。我们一众人手脚并用爬过十几米长的洞穴,来到一个稍宽的洞中,终于可以伸直腰。洞窟深处有个更小且漆黑的洞口,导游说它通向另一个金矿,途经3个地下湖泊,这些坑道都是奴隶一锤一斧凿出来的。从金矿出来重见天日,我留意到出口处有一尊小小的圣母像,圣母的面孔也是黑色的。
如今,黑金城有大小3000多处矿坑,多被杂草覆盖,其中不少矿坑已对外开放,可乘坐小火车参观。矿坑里大多潮湿、狭窄,仍可见金沙、石壁上的坑洞——黑奴曾用来摆放蜡烛和神像的地方。供游人参观的老矿址一般会设置一个淘金池,备几件传统工具供游人一试身手。池子里是真正的金矿沙,淘出的金子可以归为己有,但机会只有一次。
闪耀的巴西之光
蒂拉登特斯独立广场(Praca Tiradentes,又称独立广场)是黑金城真正的心脏,以1789年巴西民族独立运动先驱蒂拉登特斯的名字命名,见证了黑金城乃至巴西独立运动的风云过往。
独立广场是黑金城的活动中心,周围有博物馆、餐厅、宝石商店和旅馆。广场中央的纪念碑顶部是巴西民族英雄蒂拉登特斯的雕像。
18世纪,黄金为黑金城带来了辉煌,但也因利益纷争发生了不少势力冲突与暗杀事件。据文献记载,当时巴西开采黄金的范围超过200万平方公里。葡萄牙为垄断殖民地黄金设立了铸金所,禁止金粉在市面上流通,且规定每年上缴的税金不得少于1500公斤黄金;若达不到目标,民众就得自掏腰包补足。米纳斯吉拉斯州居民对葡萄牙的不满情绪日见高涨,独立意识日益抬头。
1789年,米纳斯吉拉斯州一位下级军官席尔瓦·沙维尔(J. J. da Silva Xavier)在反葡压迫的大环境下与30多位知识青年、下级军官、进步神甫等组成了一个革命组织,密谋推翻葡萄牙的殖民统治,建立共和国,并选定米纳斯吉拉斯州的圣若昂-德尔雷伊为首都。他们曾派人去里约热内卢、圣保罗等地开展革命活动,并计划在殖民当局正式追收旧税的当天先击溃总督卫队,再活捉总督巴巴塞纳。可惜由于内部人员告密,沙维尔于1789年5月被捕,3年后在里约热内卢就义。这次密谋虽然失败了,但标志着巴西独立运动的开端,沙维尔的遇难日4月21日至今仍是巴西的全国性假日。独立广场中央纪念碑的顶部雕像祭奠的正是这位英勇牺牲的“巴西独立之父”,他因善治牙疾被称为“蒂拉登特斯”(Tiradentes),葡萄牙语意为“拔牙师”,这个绰号比他的真名流传更广。
黑金城见证了殖民者的黄金发迹、黑人奴隶的南美生活,也见证了巴西独立运动的起源,1980年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入《世界遗产名录》。历史学家艾琳·卡布拉尔表示,许多人不知自由之可贵,将自由弃之如敝屣(xǐ);而黑金城正是一处让人们缅怀过去,甚至对自己根源产生认知的地方,对过去那些为争取自由奋不顾身的历史、政治人物多了一层认识。
告别黑金城的那天,我在旅馆前台结账时表示自己住宿期间曾发过一份传真到中国,请一起结算这部分的服务费用。前台的服务员大吃一惊,“是到中国吗?我们酒店还是第一次给中国发传真”,她笑得十分灿烂,摆摆手说“这项不收费了”。直到今日,我坐在北京高楼大厦的格子间里写下这篇文章时,她的笑容仍然清晰地浮现在脑海里。必须承认,半世奔波,有很多陌生人的笑容鼓励过我,包括这个黑金城的姑娘。
本文载于《世界知识画报》杂志2022年第9期
责任编辑:Z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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