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氘:我也是科幻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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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是科幻作家

文/飞氘

24年前的一天,我偶然发现了《科幻世界》这本杂志,从此成为一个自觉的科幻迷,还是初中生的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20年后的自己会以科幻作家和文学博士的身份走上清华大学的讲台,给全国最聪明的年轻人开设一门叫做“科幻文学创作”的课程,而这竟然成了我第一份正式工作的主要内容之一。

那时国内高校里似乎还没有专门以科幻创作为宗旨的课程,因此我只能摸索着前进。到如今,这门课已上过四轮了,课程框架也一直在调整,但有些问题仍未解决:到底该怎么讲?多数学生选课是出于好奇心,想尝试新鲜事物,有创作经验的是少数,写过科幻的寥寥无几,有志向成为科幻作家的更是屈指可数。这意味着不能照搬常见的写作工作坊模式,也不能完全变成“科幻文学史”或“科幻经典鉴赏”,尽管对经典的鉴赏和学习是初学写作者必不可少的环节。再加上,清华的同学们大多知识广博、才智出众,不论是知识储备还是学习能力都远超过我,怎样才能让他们真正有所收获?更尖锐的问题是:有几个优秀的科幻作家上过什么“科幻文学创作”课?参与过类似课程学习的人又有几个成了伟大作家?换言之,文学创作能教吗?有必要教吗?谁有资格教?刘慈欣写小说是跟谁学的?让刘慈欣站到讲台上,能教出像他那么厉害的学生吗?

这些疑云挥之不去,直到我偶然读到了朗西埃的《无知的教师》。

朗西埃重述了19世纪一位“无知”的教师科克托的故事:一次偶然的经历让他意识到,学生可以不用借助教师的“讲解”而去学会他们原本不懂的知识,正如儿童可以靠反复地听人说话、模仿、重复来学会语言一样。一种革命性的教育理念由此生成:传统的教育者认为学生必须经由教师的讲解才能正确、有效地学会一门知识,否则只能在黑暗之中盲目摸索。这个“讲解”的活动实际上预设了一种智力上的不平等:已经高等了的智力向尚且低等的智力进行讲解,后者努力缩短与前者的距离,直到有一天获得认可,成为新的讲解者。这种预设符合我们惯常的想象:学问渊博的教师如同一块资料硬盘,课堂就像一根数据线,丰富的知识就这么一点点传送、复制到新的硬盘上。

而科克托的经历让他意识到,人的智力是平等的,农夫熟练地使用自己的工具,和一个教授使用拉丁语,是人类的同一种智力在不同方面的运用,如果农夫说自己学不会拉丁语,那只是因为有人让他相信他做不到,以及他自己出于怠惰而不愿意在这方面投入智力。事实上,只要他对自己诚实,承认曾经靠自己学会过一些事情,愿意坚持投入他的智力,通过反复的记忆、重复、比较,他就能像学会使用农具一样靠自己学会拉丁语这个工具。在这个过程中,教师不需要用自己的拉丁语知识去为他讲解什么,只需要不断地鼓励、督促他,检验他的“投入”程度。教师的角色由此从讲解者变成了检测者。在这个意义上,即便不识字的家长也可以成为“无知的教师”,因为他总是可以检测孩子是否投入了自己的所见和所学:“你在语文课上学了什么”“它是关于什么的”“你对此怎么想”“你把学到的句子写下来,现在把课本拿来给我,我们来对比一下你写的句子和课本上的句子是否一样”。

当然,这不是说,任何一个人,只要他愿意努力,就能做到像杜甫一样写诗,像爱因斯坦一样研究物理,而是说,不管你是工人、铁匠还是快递员,只要你愿意运用自己的智力,就可以用诗、用数学定理或其他什么来讲述你的心智探索,一如你最初学会母语一样。“这里的关键,不是培养伟大画家,而是培养被解放者,让这些人能说出我也是画家。”在这个意义上,所有智力都是平等的。无疑,这不是一个通过严密的实证方法证明了的结论,而是一种平等哲学的起点,是一个假说,在这个假说之下,教师可以发展出一套方法,然后去看看它实际上能带来什么效果,以此检验这个假说。而这个假说最触动人的地方,是“无知的教师”相信:人在使用任何一种符号时(文字、颜料、数学符号、劳动工具等等)时,他都是在运用同一种人类的智力,并且他相信自己的所做是有可能被另一个人所理解的,别人和他拥有着同样的智力,可以去猜测、比对、分析这些符号,尝试弄懂他的意图,由此达成彼此的分享和理解。

我不确定这样一种教育哲学对于其他课程的适用性如何,它至少让我大受震撼,并彻底地解除了我的思想包袱:从此之后,我更加坚信,作为教师的我,完全可以去教各方面的潜力都远超过我的学生,作为作家的我,也完全不用担心自己的创作水平会成为学生成长的天花板,只要我能调整自己的定位。具体来说,文学写作课的关键不在于教师自己有没有丰富的经验和技巧以及能否把这些经验和技巧“讲解”给学生,而在于能否鼓励学生树立写作目标并监督、检验学生是否为此充分投入。许多作家都是自学成才,学生当然也可以。“文科生写科幻应该如何完善自己的知识结构?”“创意怎样发展为情节?”“如何塑造人物、描绘场景?”初学者常常向作家们提出这样的问题,而事实上,只要获得足够的督促和鼓励,他们自己就可以逐步找到这些问题的答案。更不用说,清华的同学们早就证明了他们在运用智力方面是多么出色,所以根本不必给他们太过具体的指导,他们需要的只是一种前进的动力。

我曾对学生说,这门课对于你们创作科幻的最直接帮助就是,通过学分的机制,设定一个必须完成的时间点。对于小说作者而言,这还真的是一个挺关键的推力。读了朗西埃的书后,我对这一点更加确信了。不过,这仍然只是一种外部驱动,而决定一个创作者能走多远的,往往不是智力因素和教育背景,而是一种持久的、内生的驱动力。过去四年的教学结果印证了这一点。由于经验不足并且必须在规定的时间提交,大多数同学的期末作业都比较稚嫩、粗糙,达不到直接发表的程度,但其中一些不乏潜力,我很期待同学们能在课程结束后,适当地吸收大家的意见并修改完善。然而,一旦拿到学分,许多同学便失去了与初稿继续“纠缠”的动力,毕竟他们还要应对新的学习任务和人生压力。因此,到目前为止,这些在我课上诞生的科幻习作大多没有发表(也可能有一些发表了但我并不知晓),这未免有些遗憾。

另一方面,虽然每年都有几位清华科幻协会的同学选课,我后来还担任了协会的指导教师,但协会的活动并不需要我给予太多指导,大家完全凭着自己的兴趣进行创作、翻译、评奖甚至策划出版,把社团搞得有声有色。当得知他们已经编辑出版了一本自己的作品集《无名者之国》并且即将推出这本内容更为精彩的《E=MC3》时,我由衷地为他们感到高兴。这两本书里,有几篇最初就诞生在我的课堂上。这充分说明,清华的同学完全知道怎样做好一件他们喜爱的事,作为老师,我只需要提供一些适当的建议和鼓励即可。

书中的这些作品,或许有些青涩,但展现了令人期待的潜力。我衷心祝愿他们中有人能坚持创作,成为未来的科幻明星,也祝愿所有同学能在自己热爱的领域里不断发挥自己的才智、感受创造的乐趣,希望他们在多年以后回首过往时能够带着愉快的心情说:“在美好的青春岁月里,我也是一位科幻作家”。

——《E=mc³》序



编辑:刘绮涵

来源:四十二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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