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鼠大婶的日记》封面。
长江日报大武汉客户端9月28日讯(记者田巧萍)1万元,是她在地头灶间写下的那些字的稿酬。9月23日,甘肃省武威市民勤县薛百镇上新村吕家庄48岁农民裴爱民收到了出版社汇给她的这笔钱。
今年9月10日,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了裴爱民的《田鼠大婶的日记》。这本20万字的日记中,还有她用蜡笔画的44张插图。
民勤县地处腾格里沙漠和巴丹吉林沙漠交界处,距离武汉有1800余公里。裴爱民和丈夫、公婆在这里种着30亩地,养鸡养羊,生儿育女。
从少女时代起,裴爱民就喜欢“写字”“画画”,她把自己喜欢的一切用文字写下来。早些年,她先在纸条上、学生的练习本上写,后来又写在微博上。
2020年抗疫期间,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年轻编辑张华偶然刷到一个名叫“田鼠大婶”的微博,这些温暖的文字,抚平了她内心的焦虑。当年秋天,张华穿过大风扯起的沙帘,来到裴爱民的家向她约稿。
“我就是个真真切切种庄稼的女人,我喜欢我的庄稼,苞谷麦子土豆,我热爱我的土地。”这种喜欢和热爱,写在了《田鼠大婶的日记》的封面上。
庄里人很惊讶,“老陈家的媳妇写书了”
《田鼠大婶的日记》封面上裴爱民的头像。出版社要裴爱民的照片,她没有现成的,就站在干活的玉米地边,自拍了一张。头巾是沙漠里的女子出门必备,防日头,防风沙。
28年前,吕家庄老陈家从15公里外的北面沙窝里娶回了一个20岁的新媳妇。新媳妇胆小,下地时就跟在婆婆后面,干活回来也不出门,安静得很。这就是裴爱民初到婆家时给庄子里乡亲们留下的印象。
比裴爱民大3岁的丈夫陈兴民知道,自己的新婚妻子爱读书,灶火边、床上、桌子上,放着她读的书。
中考那年,裴爱民因为数学拉了分,没有考上高中,回到沙漠里帮父母种地。父母给的零花钱,她从不买衣服和零食,全部用来买书了。
第一次跟着婆婆到县城,裴爱民偷偷花13元买了一本《简·爱》。在沙漠里种庄稼,手里的活钱很少。裴爱民现在还觉得这个书卖得很贵。
只有县城才有书店,庄稼人有事才去县城。算下来,一年去县城也就三五趟。每次去,裴爱民都会买上一两本书。
她至今记得,到婆家后,买的第二本书是高尔基的《在人间》。庄稼人买书不易,同学间就互相借书看。
这两本书被同学借来借去,现在也不知道最终落在了哪个同学手上。
念初一时,裴爱民的作文《酸胖》发表在《少年文史报》。那是她第一次偷偷投稿,竟然发表了,一下子收到了好多读者来信。裴爱民写文字的热情也被点燃了,她又开始写诗,写小说。初三时,《中学时代》又发表了她的小说《玉芬》,讲的是父母不让女儿念书的故事。
安静的裴爱民农活干得不好。看着村里媳妇们很快就学会了各种庄稼地里的活,婆婆心急数落她,带着她去干活。“叫我浇水我就去浇水,叫我薅草就去薅草。”她不回嘴,也不觉得委屈,只是干活更加劲。
5年前,裴爱民在微博上把家里和庄子里的枣子卖了出去。邻居向婆婆夸,”你家媳妇真有本事啊。”婆婆听了不搭腔,其实心里很高兴。
裴爱民的《田鼠大婶的日记》出版后,庄子里的人很是惊讶:“老陈家的媳妇竟然写书了,还真是大门背后关着的秀才!”
来农场的大学生,“大婶,您写得真好”
《田鼠大婶的日记》一书部分插图,系裴爱民自己所画,素材来源于日常生活。
20万字的《田鼠大婶的日记》,记录的基本都是吕家庄的人和事。
吕家庄的人们跟着节气种庄稼,裴爱民的书也按“打春”“立夏”“秋风”“冬至”四季来编排。书中的365篇短文,全部选自她近两年来在微博上发过的文字。
沙漠里的村庄,平时鲜有外人来。2020年10月20日,在张华来到吕家庄向裴爱民约稿之前,裴爱民从来没有想到过自己能出书,“大作家才能出书哩,我一个只念了初中的农民咋能出?”
这个喜欢写字的媳妇,生了儿子、女儿,因为要带孩子,还要上地干活,写字中断了几年。
2003年,女儿3岁上了幼儿园后,裴爱民又重新开始写文章。捡起用蜡笔画画的爱好,是为了帮助儿女完成老师布置的课外作业。
她把孩子们的练习本撕成一张一张的,带在身上,再带半截铅笔,干活时看到自己喜欢的东西就写下来。
她写苜蓿花、胡麻花。她写蝴蝶、墙根下蟋蟀唧唧叫。她写春天的沙尘暴,写在风沙里种小麦的人。她写夏天浇水、薅草,秋天掰玉米、摘辣椒。她写庄子里小猫睡觉,写冬天的羊群,写男人们喝酒,写女人们年关前叽叽喳喳去镇上添置床单被套。她写庄子里的女人,甚至还写了一个系列。那些与她一起下地干活一起带孩子的女人,她太熟悉她们了。大西北的风物人情在她的笔下生动、新鲜,冒着热腾腾的大漠气息。
裴爱民不知写过多少张这样的小纸条,“反正喜欢的就写下来”。每天,生活都有令她欢喜的事。
2011年,庄子边上的农场来了大学生种试验田。那时,裴爱民家里还养着两头驴。裴爱民随公公婆婆牵着驴去农场干活,一个人一天能挣15元。
休息时,裴爱民掏出纸条和铅笔,坐在地头写了起来。“大婶,您写得真好!”学生们围上来读。
得知面前这个牵着毛驴来打工的大婶一直在写作,一个叫张玉新的学生对她说:“婶子,我给你手机上下载一个微博吧,你想写啥,可以发到微博上,不光可以保存下来,在网上还会碰到好多和你一样喜欢文字的人。”
田鼠有一个习性,总是忙着自己的活路,不为外界所动。裴爱民觉得自己跟田鼠还是很像的,于是她用“田鼠大婶”作为自己的微博笔名。从此,她像读书时写日记一样,每天写。
一开始,没有粉丝,没有评论,裴爱民也不在意,就当是省了从小纸条誊抄到本子上的麻烦。
裴爱民微博开通3年后的一天,她写道:“我们种的庄稼生了虫子。”一个山东人关注了她,留言说:“我们这里的庄稼也生虫子了。”这句话,让裴爱民高兴了好几天。
庄子上的女人问她,粉丝能干个啥?能炒着吃吗?裴爱民说:“我也不知道粉丝能干嘛,但是多了粉丝我就高兴,我写的东西有人看,有人喜欢了!”
裴爱民笔下的吕家庄,即使是繁重的劳作,即是使大风卷起漫天黄沙的恶劣环境,也总是那么美,那么暖。有粉丝在她的微博下评论:读您的文章,不累,很舒服。
有人问裴爱民,“你写的是想象中的庄子,还是庄子本来的样子?”她说,“庄子上的人,平常为个地埂寸土不让;为谁先浇水争争吵吵;甚至为个小鸡娃,女人们吵得脸红脖子粗。可是一旦庄子上有个红白事儿,大家都齐心协力去帮忙,没有一点点私心,也没有一点点积怨。我常常很感动,平常那么点小矛盾算个啥呢?”
7月底,一场大冰雹打坏了正在抽穗的玉米,今年玉米棒子比去年小了一半。“他们明年肯定还会种,不会因为今年庄稼没种好,明年就不种地了。”裴爱民说,农民的这种坚韧和豁达、乐观,就是大地里长出来的,本来就很美。
送电脑的老奶奶,“我喜欢读你的文章”
裴爱民在收割苜蓿。
很长一段时间里,裴爱民在地头用小纸条打好草稿,回到家再一个字一个字敲到手机里。以前每条微博只能发140字,可她眼中每天有那么多有意思的事儿呀,一天能写好多篇。后来,微博不再限制字数,裴爱民写微博的热情更高了。
裴爱民家原来有20多亩地,后来开荒加捡起亲戚的抛荒地,现在有30亩了。全靠公公婆婆和他们两口子打理。
每年惊蛰下铧犁地,铺地膜,种麦子,种玉米,种土豆。清明茄子立夏瓜,赶着立夏把瓜菜种子播下。护苗,补苗,一至忙到夏至。到了夏至,地里的活就是薅草、浇水。一立秋,更忙了,因为地里庄稼都要收回来。
近几年,农产品价格不错。气候正常的年份,一亩玉米地有2500元的收成,成本800元;种辣椒,一亩地能卖3000多元,成本1000元。
沙漠里温差特别大,每年的霜冻也来得格外早。辣椒采摘不及时会被冻掉,最多只能种两亩。
民勤县曾是国家级贫困县。2008年北京奥运会开过后,政府部门组织劳务输出,裴爱民和庄子里其他3个女子被送到北京接受了8天的家政培训。
这是裴爱民第一次走出民勤县。她后来又出过两次远门,一次是2014年把儿子送到兰州上大学,一次是2020年把女儿送到大连上大学。
2014年,海南的一位老奶奶给裴爱民寄来她儿子用过的电脑,“我喜欢读你的文章,你用电脑写方便!”至今不会说普通话的裴爱民,先是学笔画,后来用拼音,碰到拼不出的西北方言,她就将输入法转换为手写。她的微博,她的《田鼠大婶的日记》,全是原汁原味的西北话。
裴爱民的微博粉丝涨到了6000后,增长就比较慢了。看她文字的人,有的是像她这样喜欢写作的,也有的是从农村进了城的,在她的文字中寻找故乡曾经的模样。
粉丝们看到裴爱民微博里家家户户房前屋后的枣子,要买。庄子里30户人家,家家都种有五六棵枣树。以前,自己吃,吃不完就送人。
裴爱民在微博网友的帮助下,开始在网上卖枣。自己家的枣,挑好的0.5公斤2元。邻居家的0.5公斤5元,因为她收回来时0.5公斤要3.5元,挑去不好的后,成本就高了。天高地远,2.5公斤枣,邮费就要26元。
3年前,广东中山的一个粉丝,吃了裴爱民寄去的南瓜,一吃难忘,就建议裴爱民每年种一亩地的南瓜,她帮助卖。连续3年,这位粉丝每年能帮裴爱民卖1000公斤南瓜,她也不挣裴爱民的钱。裴爱民每年将地里最大的那个南瓜寄给她,她就特别高兴了。
还有网友要大蒜洋葱土豆,特别交代,“不要用化肥,不要打农药。”一年下来,裴爱民在网上卖农产品的钱有1万多元,除掉成本后有6000多元的盈余。这是她种地之外,给家里赚来的。
开春了,今年种些啥?给她派了几十年活的婆婆来问她。裴爱民首先把粉丝们要她种的品种安排上,也不多,几分地就够了。家里的地,主要还是种玉米。
“现在微博粉丝增长好慢,是不是大家都不看微博了?”裴爱民知道,现在直播带货很火,但她自己干不来,“我不会说普通话,也不敢在镜头前说话。”
听说出版《田鼠大婶的日记》出版社花了钱,裴爱民心里又急又不安,“那是花了国家的钱哩!”
编辑张华也急。她说去了一趟吕家庄,那里的人们在那样乐观地生存着,很是感动。她就想着一定要把大婶的书卖好,让更多的人知道大婶,让大婶帮庄子里多卖点他们辛辛苦苦种出来的东西。张华联系图书推送平台,请平台宣传一下大婶的书,对方问:“哪个知道田鼠大婶?爆点在哪里?”
“出这本书,是赚不到钱的,但是一位西北种地的农民,坚持读书写作,很受感动。”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周挥挥社长在谈到为什么给裴爱民出这本书时说,是因为感动而去通过给她出书来鼓励她,“农村现代化没有这样的农民现代化,那是不可能的。”
这些天,在遥远的沙漠里,48岁的裴爱民正紧张地和他们庄子上的人,抢收玉米和辣椒。天气渐渐冷了,霜下来,它们就会被冻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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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爱民笔下的西北乡村
这是裴爱民在30年里零零碎碎写下的文字。
在平常的某一天,她写庄上的一对夫妻:
喜欢老林两口子,勤劳,和睦。老林开车,桃香坐车,每天早出晚归,成双成对。
老林是男人,种庄稼有主见,干活肯下力。桃香是女人,性格温和,不多言语,听话,老汉说啥就是啥。作为庄稼人,这都是好品质。
当个农民,有老婆孩子,有十来亩地,有个大庄子,只要不怕苦,踏实肯干,柜里有米面,两口子不拌嘴,这就是好日子呀!
种个秋白菜,她的笔端下是踏实:
趁着清晨的凉风,趁着新浇的湿地,扛着铁锹,拎着筐,人们都来种秋白菜。
葵花已经结籽,苞谷正在扬花,夏天快要过去,立秋已姗姗而来。
我喜欢这样诚实的生活,热爱土地、辛勤劳动,我们跟着节气种植庄稼,我们的心是踏实的。
(本文图片来源:裴爱民)
【编辑:汪宇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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