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帆视点】

自由曲与新主流诗体——读丁芒诗论札记

作者：尹贤

丁芒先生一直十分关切中国诗歌的现状、发展及前途。

丁芒认为，当代新旧体诗各有优长和缺点，均未达到时代要求的高度，应当改革或改良。双方要相互靠近，以至接轨，构建汉语新的主流诗体。新主流诗体的理想要求是：“内容：民族化，中华民族普遍喜闻乐见；形式：大众化，利于华人社会接受和利用；艺术：多元化，充分解放个性。”（《关于汉语诗歌发展问题之我见》）在新主流诗体出现之前和之后，新旧诗体照常使用。

在旧体诗词的改革方面，丁芒不满足于小改小革，主张大改大革，于是创作自由曲。自由曲“特点是彻底抛开原来的诗词体式，且基本上或全部使用当代口语，只是把古典诗词曲的某些格律因素，择优融汇其中。因为引用曲的格律因素较多（如扇面对，平仄互押，衬字等），形式接近于曲，故称自由曲”。（《当代诗词学》第四章）自由曲是“一种崭新的、充满时代气息的、自由中又体现一定格律美的新诗体，如果分行写出来，与某些格律体新诗已无多大区别”；“在目前来说，是距离新旧诗体接轨点更近的的中间体，是双相运动中旧体诗这一方走得最快的一个”。（《丁芒诗论二集》）

对于自由曲，在上世纪80年代，丁芒先生就开始理论探讨，并进行创作试验，至90年代中期，发表了数十篇自由曲。虽然诗界部分人持观望态度，或者冷漠、轻视，另一部分人却是积极响应，热烈支持，其中不乏名家。诗坛领袖臧克家赞扬丁芒“尊传统，能入而又能出，富于创新精神，这是难能而可贵的”。（《旧诗坛上闻新声》）《北京诗苑》对自由曲给予好评，并进行研究。著名诗评家杨金亭先生认为，这种自由曲，“吸收了元曲的套曲、带过曲、小令的大小由之、歌颂暴露美刺兼用、语言本色、雅俗共赏的艺术经验，有意识地打破了固有曲牌的限制，和曲律过严（如平分阴阳、仄别上去）的束缚，创造出一种既具散曲形式神韵，又吸收了古风、乐府、歌行、民歌民谣乃至半格律体新诗的某些优长”，“可长可短，自由活泼，更适合表现当代生活”。认为丁芒从美、刺两个方面都作了实践性试验。写得较多的是讽喻题材，“似匕首，如投枪，凝聚着一腔义愤，集中掷向当前社会积重难返的种种腐败现象”。“他以漫画的手法，勾勒诸般丑恶世相，刺官僚，揭阴暗，嘲市侩，讽淫邪，笔锋犀利，痛快淋漓。这叫做‘揭出病苦，引起疗救的注意’（鲁迅语），微言大义，用心良苦。”杨金亭同时委婉地指出，“惜乎文风稍嫌直露，如能少一些严词指摘，多一点幽默暗示，寓褒贬于意象意境之中，那效果或许更好一些”。（《铜板铁笆谱新声》）

丁芒先生自由曲作品多，这里仅举数例，以见一斑：

华筵颂

华灯高照，美酒佳肴，热腾腾鱼鲜鳖宝，香喷喷煎炖烹炒，花梢梢七彩琼瑶。好一派富贵风光，端的是时代新潮，社会主义好！管他娘：民不富，国还穷；说什么：十三大，十二条！只把那“勤俭”二字，缝个窗帘儿罩。沾点儿洋荤，带点儿海味，身价更高。算你们好运道：关公遇到了曹操。莫迟延，安毋躁，反正国库里开销，全民来会钞。酒醉饭饱，原则么，云散烟消。厅外西风，厅里佳人笑。笑渐不闻声渐渺，山珍海味剩多少，哗啦啦，哗啦啦，全倒掉！灯火下楼台，一片干净地，白寥寥。只西风吹帘儿，飘来叹息一声声悄。

华厦颂

仰脸朝天，分不清是峻峰，是层云。霞来涂抹，风来吹捧，看去倒有点儿头重脚轻。茶色玻璃，红色地毯，包着个金闪闪、威势势、香喷喷、娇滴滴的贵千金。吊灯殷勤相照，空调徐吐芳馨；设备一律进口，服务员西装笔挺。满脸冰霜，俯视中华大地；双肩高耸，向海外笑脸相迎。只可惜门虽设而常关，灯虽安而常暗；百姓望而却步，外宾寥若晨星。莫心焦，不打紧，这笔帐你怎么弄不清？这就是俺的后园庭，大会小会往里填，迎来送往都光临，闲来无事住进去散散心。管他国家禁，有权就显灵，初级时期先过高级瘾。至于老百姓，豆腐当肉买，俺也很同情。君不见，上行下效，你追我赶，竞豪奢，有的是劲！万里河山如雨后春笋，华厦如云，三百里阿房宫，不过是区区丘陵。愁的是会有人从死灰里觅取火星！

放歌赞煤港

长江岸边，黑沉沉一线，似水似山连绵。乌鞘岭上金光闪，汩汩流水如烟。北国峰峦成碎片，含满腹熊熊烈焰。更钢龙曵尾，巨鲸翻天。一声长啸归去也，变伟力万千。看，八百万吨位凭吞吐，两千壮士尽神仙！

元日咏怀

猴年过，鸡年来，鬓未添丝眼未呆，夕阳注满颊，赛似菊花开。

耳方顺，愁去怀，思接千载童心在。秃笔蘸长河，云笺写天外。

丁芒所作的自由曲，融入元曲格律元素，明显的是：①韵密。韵脚平仄通押，平仄交互，错落有致。句中字虽不讲平仄，也注意平仄声的适当交互。如《放歌赞煤港》，14句9韵，其中6平韵（边、绵、烟、天、千、仙），5仄韵（线、闪、片、焰、看）。各句无全平全仄的。②对仗形式多，工对、流水对与宽对俱备，骈句与散句并行，长短交错，摇曳生姿。如《华筵颂》开头七句，前二二句对（合璧对），中三三句对（鼎足对），《华厦颂》中“满脸冰霜，……笑脸相迎”，四句两两相对，是为扇面对。句中还有短语对，如“金闪闪、威势势、香喷喷、嬌滴滴的贵千金”。《华厦颂》，三、四、五、六、七、九言，以至十二言都有，“满脸冰霜”8句工对以后，换入“莫心焦……”十来个散句，或似对非对。③口语俗语，生动活泼，惟妙惟肖，入木三分。如写腐败官员的“管他娘”、“有权就显灵”、“初级时期先过高级瘾”，如闻其声，如见其心。用俗谚，“关公遇见了曹操”；也用古典，“三百里阿房宫”。丁芒先生主张自由曲尽量使用当代口语和生活词汇，避免古奥生涩、陈词滥调，因而语意鲜明，语势充沛，语流畅达，语音自然（但有地方音真庚韵相混的现象）。他提倡口语，但不拒绝与某些文言词语相融，如《元日咏怀》“秃笔蘸长河，云笺写天外”等。

山西诗词学会前会长温祥先生（已故），是自由曲的积极宣传组织者和创作者，成就显著。他认为自由曲不是诗词现代化的唯一途径，但很可能是通向未来主流诗体的其中一座桥梁。自由曲源于曲，接近词，又是完全脱离曲牌曲律和词牌词律的新型韵文诗体，是自由的散曲（与丁芒定位自由曲微有差别），虽无定式，但有规律，有曲味。创作者要“真情述志，真身示人”，为中华诗词发展创立新体，为人民大众高歌呐喊，与时俱进。自由曲形式多样，内容广泛，近俚俗，远典雅。坚守“自由”而又节制“自由”，坚守“散曲化”而克服“散文化”。温祥比照词曲分类，分自由曲为小令、中调、长调三类，注意精炼，小令“既要短而精，又要短而谐”。

温祥先生的自由曲举例：

迎春柬丁芒

牛年到，哥俩好。兄，才高寿尤高，长领跑；弟，勤追学到老，互传喜报。

故里山溪

盛夏，浅流清滑。菖蒲吐芽，蝌蚪成蛙。不近喧哗，鱼尾翻花，自然优雅，岸柳藏鸦，一古脑儿全入画。问天涯，江河入海口在哪？

抗洪

汛情如令发，一群兵扛起沙袋奔堤坝。夜幕下，跨坑洼，肩重压。跌跌拉拉。个个泥娃，像座座铁塔。因那，冲最前的指导员，手作喇叭，喊出惊天动地一句话，给兵心、拨亮火花：“滑倒，光荣；站起来，伟大！”

温祥先生有一篇自由套曲获全国第二届“华夏诗词奖”一等奖第一名，即《张老三闯宴》：

【打工怨】张老三打工数载，没瞧过半眼戏台，没吃过半口荤菜，为的是一家老小米和柴，老娘住院欠了债，儿子上学借了贷，开春的化肥农药还等着钱去买，一年的工钱一个子儿没开。

【消闲愁】叹完气，愁更来；闲蹓跶，寻自在。迷糊糊捱进了桂香斋。但见得包房门缝开，大圆桌，中间摆，红男绿女一排排，围着个中年男子讨青睐。

【快活宴】桌子上盘儿碗儿真奇怪：也不像祭祖时的铺摆，也不像拜佛时的供台，红黄白绿不知是些什么菜，俺哪叫得上名儿来。只认得活支刺儿的蟹子吐沫白，大作怪的鱼儿乍着腮。俺算是眼界开：一块块雪白的尿布桌边上摆，这叫人怎生猜？又只见两位靓姐儿扭又歪，一顶鸡冠子头上戴，半截黄瓜嘴边挨，娇娇滴滴唱起来。

【遇罗刹】猛觑那中年汉子肥脑袋，直把俺嘴气歪：他、他、他，他正是那发了财、黑了心、烂了肺，拖欠俺一年工钱的老板蔡！这“不该”撞见了那“不该”，这“无奈”死瞪着那“无赖”，恨不得上前给他两耳乖！

【枉唏嘘煞】猛然间想起来，急转身出门外。唉，为了那笔活命钱，俺只得忍了气，吞了声，到明儿还得给他把苦力卖！

奚落讽刺，穷形尽相，余味无穷。此套曲显然受到元人散套《庄家不识勾栏》的影响，文内自定小题相当曲牌。 　

自由曲一段时期在全国部分地区似形成热潮。山西温祥、张四喜、郭述鲁、贵州张志侠、广东王绵生诸先生出了自由曲专集。四川萧自煕、湖北华彤庚、福建蔡厚示等教授专家也撰文或赋诗对自由曲表示赞賞。但是近十年中，热潮逐渐消退，自由曲趋于停顿、沉寂。除了丁芒先生年高有疾、一方领军人温祥先生病故，对自由曲的发展有一定影响以外，应该还有别的原因，如何应对，值得研讨。

新事物的成长有一个过程，往往是螺旋式上升、前进，不会一蹴而就。一时停顿，可以是再度兴起的准备和预告。新生事物不可能完美无缺，需要大家的襄助扶持。笔者希望，诗界同人为了推进我国诗歌发展，继续关注自由曲，继续创作、研究自由曲，找寻规律，固本强干，拾遗补阙，使之不断优化，由不很完美而走向完美。丁芒先生的弟子们，为发扬师尊之道，薪火相传，在继续写作、研讨、推进自由曲方面，相信会有较多的贡献。

自由曲易写又难写。易，在于口语，无固定格式的拘束，平仄韵通押，对仗比较宽松，篇幅长短不拘。难，也在这里：口语不是口水话，要洗练，有内涵，俗而雅，不是粗俗、庸俗、顺口溜；自由曲“虽无定式，但有规律”，要像诗词曲一样讲究篇章字句、立意造境、声韵和谐，得有“曲”味。曲，要雅俗共赏，“无才学者不能为，然才学又用不着”（清·黄周星语）。如无相当的语言和生活储备，无一定文学素养，是难写好自由曲的。再者，一些作者心理有点障碍未除，或以为曲较低俗而欠高雅。由于时代环境风气，提倡的是颂歌，人们对美刺兼行更利于刺的曲，不免多一点顾虑。所以有些能写的作者后来搁笔，一般作者知难避险，图方便，也不愿涉足。这大概是如今自由曲停顿的主要原因。

“艰难困苦，玉汝于成”。成功是从困难中走出来的，从困难中走出来才是真正的成功者。我们诗词界朋友，在写好自己喜好的旧体诗，力求内容、结构、语言、风格的创新以外，同时关注诗体的创新，为构建汉语诗歌新主流诗体而前进，让我诗国再度辉煌，出现继唐诗、宋词、元曲之后又一座高峰，那就太好了。

笔者建议《丁芒文学艺术研究》除了刊载常规诗词曲以外，也发表包括自由曲以及新古诗、自由词等各种新体的试验品，栏名或可作“诗体试新”“新体探索”，使之成为诗体创新的平台和阵地之一。并斗胆希望全国诗刊以及大赛评委都能关注新诗体的建立。

作者简介

尹贤，实名尹贤绪，原籍四川，毕业于西南政法学院，在兰州铁一中任高中语文教师多年。高级讲师。曾任《甘肃诗词》主编，国际炎黄文化出版社特约编审，《中华大典》中唐文学部编纂人之一。甘肃楹联学会、重庆新诗格律体研究院顾问。著有《诗词曲写作指导》《古人论诗创作》《尹贤选集》等，诗论常发表于《中华诗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