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向黎,文学博士,小说家,曾获鲁迅文学奖,出版长篇小说《穿心莲》,小说集《白水青菜》《十年杯》《我爱小丸子》等,专题随笔集《茶可道》《看诗不分明》《梅边消息:潘向黎读古诗》等。潘向黎是一名修养深厚、有多方面写作才能的作家,小说、随笔、散文俱好。作家迟子建评价她:“潘向黎生活在上海,她像一株含着露珠的青草,淡淡的,闲闲的,有一种清爽的妖娆,一如她的作品。”
近期,潘向黎在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了两本新作,分别是《古典的春水:潘向黎古诗词十二讲》和《上海爱情浮世绘》。《古典的春水:潘向黎古诗词十二讲》是一部关于古诗词的随笔集,书中十二讲,聚焦陶渊明、杜甫、李商隐、晏殊、晏几道、欧阳修、苏轼、周邦彦、陆游、辛弃疾等文人。潘向黎匠心独运,目光透辟,旁征博引,却又发前人所未发之语。她深入古人灵魂深处,笔锋游走,执著探寻古人所思所想,古典诗词与人生真味水乳交融。
《上海爱情浮世绘》是一部写发生在上海的爱情故事的短篇小说集,也是一部写给万千都市红男绿女的成长之书、灵魂之书。这是流金岁月的爱情传奇,亦是暗香浮动的上海情书。书中九篇小说,九个故事,聚焦生活在更具摩登气息的上海的男男女女,在他们的人生起伏、情感回转中描摹当代中国青年的生存图鉴。尽是别出心裁,却也浑然一体。
10月15日,收录在《上海爱情浮世绘》中的《荷花姜》获得第七届郁达夫小说奖的短篇小说奖。就今年两本新书的出版,新黄河客户端专访了作家潘向黎。
《古典的春水》:埋伏在中年等着的杜甫
记者:《古典的春水》序言中,您写到中年理解的杜甫。在您看来,杜甫对后世文人文化心理的影响,主要在哪?
潘向黎:现在很多书、很多教程都在教人怎么成功,而杜甫是教我们怎么面对失败、超越不幸的人。他一生也没有得意过,但是他却扎扎实实地活过,对相遇的人付出了那么多真心,写下了那么多那么好的作品。中国历史上,出过多少状元、多少大官,时代过去了,很多就变得无所谓;但有没有过杜甫,那可是不一样的。
另外,杜甫让我们看到了丰富情感的价值。他一生爱自己的祖国,爱这片土地,爱自己的妻儿、兄弟、朋友,爱自己的诗友,爱山川、爱酒、爱花,爱自己的邻居,爱邂逅的路人,爱无数远方的陌生人。杜甫的“多情”真是令人感动的,他被梁启超称为“情圣”,我是非常赞同的。爱是一种能力,杜甫在这方面能力比李白强。
第三,杜甫非常注重写作的专业性。不论处境如何,“语不惊人死不休”,这种专业态度,他坚持了一辈子。这一点非常值得后来的作家追随。前几天我看到诗人、作家周涛在朋友圈说:“杜甫知李白,李白未必知杜甫。白有天赋之才,甫有地厚之功,二者合之,千年无人能及。”我觉得他说得极是。杜甫的“地厚之功”,因为他生活在低处,因为他所思者大,因为他仁厚,他博爱。但杜甫诗歌很有力量,这就离不开他毕生坚持的专业性。
记者:您是出生和成长于书香之家,可否谈谈您青少年时期的阅读经历?所读之书与同龄人有什么不同?父亲又给了您哪些切实受用的指点?
潘向黎:我的启蒙读物,是我父亲为我默写在粗糙文稿纸背面的古诗词。从初中开始,听父亲在日常聊古诗,后来渐渐和他一起谈论,这样的好时光有二十多年。父女两人看法一致的很多,比如都特别推崇王维、李后主,特别佩服苏东坡;也很欣赏三曹、辛弃疾;也都特别喜欢“孤篇横绝”的《春江花月夜》。也有一些是同中有异,差异最大的是对杜甫的看法:父亲十分热爱杜甫,我却一度不以为然。
30多岁的一天,我重读杜甫的《赠卫八处士》,改变来得突然又彻底。“昔别君未婚,儿女忽成行”“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父亲喜欢的杜甫,不动声色地埋伏在中年里等我,等我风尘仆仆地进入中年。父亲去世后,安葬他的时候,我和妹妹将那本他大学时代用省下来的伙食费买的、又黄又脆的《杜甫诗选》一页一页撕下来,仔仔细细烧给了他。这个时候,我真正懂得父亲经常吟咏的“莫自使眼枯,收汝泪纵横。眼枯即见骨,天地终无情”这几句的含义。
作为一个教授、一个文人,父亲对我的影响主要还是潜移默化的。具体的指点不多,但我童年和少年时期,他说过:“很多古诗词可以先背下来,意思以后慢慢会懂。”后来证明他是对的。年纪小的时候记性好,而对诗词的理解不是仅仅靠看注解就能完成的,需要人的理解力、情感发育,这些都需要时间和人生阅历。
记者:当下可以说是个古诗词比较热的时期,比如蓬勃而出的各类诗词比赛。在您看来,这是一种好的文化现象吗?当下人们应该如何更好地阅读、品鉴诗词?
潘向黎:古诗词热,肯定是好的,至少比“成功学热”好一百倍。
如何更好地阅读和品鉴诗词?这个问题有点像“如何更好地谈恋爱”,其实是无法回答也不需要回答的——不喜欢古诗词的,别人怎么说也很难动心,那也不必强求;喜欢古诗词的人,会有各自亲近古诗词的方法。这真的有点像爱情,爱就爱了,不爱的不能强求,只能等机缘。
《上海爱情浮世绘》:写好爱情,先要对爱情有信心
记者:从《荷花姜》这一篇中,我读到了久违的短篇小说的精妙。故事、人物、场景还有语言,都如此精巧曼妙,尤其是不动声色又让人回味万千的结尾。爱情是各类文学作品最主要的题材之一,从《红楼梦》到新人的写作实践,都是在写爱情。在您看来,写爱情,怎么才能写得既好看又不落俗套?
潘向黎:谢谢夸赞。《荷花姜》2021年上了四个年度排行榜,还获得了《人民文学》年度奖,说明业内也是认可的,这对重返小说的我而言是重要的,我很感谢。
记得罗大佑的一首老歌里唱过:“爱情这东西我明白,但永远是什么?”最早听到这首歌的时候,我在读大学,觉得他说得很对。后来渐渐觉得“爱情这东西”也不容易明白,很多人都不明白。但爱情又是人生中特别重要的内容。重要,千变万化,捉摸不透,矛盾重重,所以是文学永恒的主题之一。写爱情怎么才能写好?这个无法用三言两语说出来。要不然,同是写都市爱情,我也不会在写完长篇《穿心莲》之后,过了十二年才完成了这本《上海爱情浮世绘》。
《上海爱情浮世绘》是一个上海系列,里面包括《荷花姜》等九个短篇。与其说都是以上海为背景的都市爱情故事,不如说这就是我写给上海、写给都市的一封情书。“写得既好看又不落俗套”,这个标准写起来不容易。
我想,爱情要写得好,首先要对爱情有信心吧。
记者:非常喜欢《梦屏》这几篇从梦展开的世间各种面貌的爱情,文字之间深切感受到处于爱情中人的绵密、复杂和细琐的各类情绪,然后觉得书名“浮世绘”真贴切。作为小说家,是否在生活中您就留意“搜集”各种各样的世间气象?能够非常敏感地捕捉到人们的情绪和心情?
潘向黎:不用特别留意,自然而然就会观察和留在心里。这是天性。作家大多数都很敏感,我也是。午餐独自在餐厅里吃饭,左右邻桌的对话会飘进耳朵,我会默默“脑补”他们的背景资料,同桌几个人是什么关系,做什么工作的,各自家里有什么人,出生地是哪里,目前处境如何……如果见朋友,我会几秒钟就知道对方今天心情好不好,是否正在偏头疼……
也不知道是因为敏感,才开始写小说;还是因为写小说,才变得职业性敏感。但作为一个敏感的人,我对这个纷杂世间很有兴趣,所以自然而然会在小说中努力去精准传递各种复杂、微妙的心绪。
记者:“清爽的妖娆”,读《上海爱情浮世绘》,觉得迟子建老师对您的这个评价太贴切了。在我的印象中,上海似乎是“繁华的妖娆”。上海这座城市的气质,对您的写作有何影响?
潘向黎:迟子建是我喜欢的小说家,不久前刚读了她的中篇《白釉黑花罐与碑桥》,写得真好,里面的历史感、时空感、生死穿越感,令我深度恍惚,又觉得云雾缭绕中有特别大的东西,无法释怀,所以我打算重读。这就是好小说的魅力啊。
说到上海,我倒不觉得是“繁华的妖娆”,似乎要清淡内敛得多。这座城市的气质,我觉得最突出的在于她的精致矜持务实克制。这有可能强化了我的写作上含蓄、节制、点到为止的风格倾向?我自己不太确定。此外,一个城市,对生活在这里几十年的一个作家,审美方面应该多少也有影响,有多少,看作品就知道。
(来源:新黄河客户端,作者:新黄河记者 徐敏,潘向黎系全国人大代表、民进上海市委会副主委、上海市作协副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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