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力余
题李可染画牛
大师胸境以牛师，牛亦吾师不受私。
时下纷纷言写意，绝知此事在精微。
沈鹏先生《题李可染画牛》一诗创作于1991年12月，诗人时年60，诗作收录于《三馀诗词选》。李可染是中国当代杰出的画家、诗人。沈先生与画家结有深厚的情谊，对李可染的书画艺术作了深入的研究，撰有《通向“神韵”之路——李可染先生的书法艺术》专论，他在文中指出：“李可染先生的可贵，不但在于对传统认识深刻，更在于对传统抱着锲而不舍的钻研精神，他确信传统的地层里有无比丰厚的养分，但只有像牛一般勤奋耕耘才能获得滋养。”《题李可染画牛》一诗，既是对李可染大师的艺术成就予以高度评价，也是对其人格魅力、殉道精神的高度赞美。
“大师胸境以牛师”，起笔点题，极赞李可染的胸襟气度。悲鸿画马，白石画虾，可染画牛，苦禅画鹰，黄胄画驴，都已成为时代的亮丽风景，深深镌刻在二十世纪的中国美术史上。李可染在《自传提纲》中说，他在1942年居住在重庆金刚坡下农民家里之时，开始画水墨山水和水牛。
李可染《牧牛图》
他说：“我的一间住房就在牛棚隔壁，那里一只青牛，我清早起床刷牙，便看见它，晚上它喘气、吃草、蹭痒、啃蹄，我都听得清清楚楚。”由此而联想：“牛数千年来是农业功臣，一生辛劳，死后皮毛骨肉无一废物，鲁迅先生曾有‘俯首甘为孺子牛’的诗句，并把自己比作牛，郭老曾写过一篇《水牛赞》，并说牛应该称为国兽，我自己也喜爱（应该说是崇拜）牛的形象和精神，因而使用水墨画起牛来。”李可染的话是对诗句作的最好的注脚。
“牛亦吾师不受私”，牛不仅仅是李可染师法的对象，也是诗人和奉献者应该师法的对象。李可染从牛的习性中体悟到自己所向往的那种民族精神、民族性格、民族精魂。诗人自然联想到了李可染在1962年所作的《五牛图》中的题跋：“牛也力大无穷，俯首孺子而不逞强，终生劳瘁，事农而不居功，性情温驯，时亦强犟，稳步向前，足不踏空，皮毛骨角，无不有用，形容无华，气宇轩宏。吾崇其性，爱其形，故屡屡不厌写之。”这就道出了李可染热衷画牛的原因，他笔下的牛，也是诗人感悟的心中之牛，诗人说“不受私”，极赞老牛无私奉献的精神，这正如郭沫若在为李可染《水牛赞》的题词中所说：“水牛，水牛，你最最可爱。你有中国作风，中国气派，坚毅、雄浑、无私、拓大、悠闲、和蔼。任是怎样的辛劳，你都能够忍耐。”
“时下纷纷言写意，绝知此事在精微。”展开议论，极赞李可染绘牛图的艺术成就。“时下纷纷言写意”，这是将李可染的创作与时下风气作对比，突出李可染的创作技法之精湛与意境之幽邃。写意画贵在写意，通过典型化艺术形象表达丰富幽微的审美情感。这里以“写意”指代绘画创作，艺术达到精微莫测的高境是十分艰难的。“绝知此事在精微”，这是化用陆游的诗句而来：“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陆游的诗是强调要深入实践，而诗人强调“绝知此事在精微”，“在精微”，诗人自注：“画上有闲章：‘尽精微’”，这里运用双关的含义，既指李可染的绘牛图在意境上达到了精微的境界，所绘之牛极富生活情趣，或行，或卧，或凫于水中；牛背上稚气的牧童悠然自得，或观山，或引吭，或竞渡，寥寥数笔，便勾勒出一幅质朴而生意盎然的田园小景。又言其技法精微。任何艺术创造，构思巧、题材新固然重要，而艺术的本体在技法，只有技法精微，才能达到抒情的自由，才能朗现瑰奇的意境，李可染的绘牛图技法精湛，意境幽邃，二者达到了高度的和谐。
《题李可染画牛》一诗，既是题画家的某一幅作品，也可能是题以牛为题材的系列作品，也可能是对一代大师人品画品的综合评价，而表达的旨趣是悠远的。李可染的儿子李小可接受记者采访时说：“我父亲让我们最为受益的是他对待艺术和人生的态度，他的故事背后反映出来的是他对艺术的态度。”艺术源于生活，李可染画牛与1940年在重庆金刚坡生活有关，更与抗日战争的时代需要有关。抗战时期，中国国力不如日本，抗日战争必定是持久战，中国人民需要一种象牛一样的坚忍精神，奉献精神，要万众一心驱遂日寇，建设新中国。画家一生以牛为师，任劳任怨，乐于献身，他有一股牛劲；更有牛一般的低调谦和。牛是奉献者典型形象的化身。画家身上就体现了这种精神，诗人讴歌了这种精神。牛的这些性格特征是从实践中观察得来的，这也深刻地告诉人们，深入生活对艺术家的重要性。
绘画以诗为魂，以书为骨，李可染的艺术创作体现出深厚的书法功力。沈鹏研究李可染的书法时指出：“可染先生的艺术风格、气质、追求，注定在书法上要以‘碑’派为主，他的深厚、雄健的画风，必定在书法艺术上得到相应的表现，并从书法艺术获得支柱。可染先生书法的严谨、凝重、厚实等品格，含有相当多的碑派理性把握的成分。”（《通向“神韵”之路——李可染先生的书法艺术》）李可染的书法语言无疑在牛的描写中得到表达。
李可染的牧牛图是奉献精神的真实写照，深邃的主旨与精湛的技法达到了和谐的统一，品读此诗，我们也仿佛看到了画家以牛为师的人格形象。
（作者蒋力余系湘潭大学教授，著名诗书画美评家，《沈鹏诗书研究》《沈鹏诗艺咀华》《沈鹏论画诗丛谈》《林凡评传》的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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