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在不同的温度沸腾》收录了我们这个时代女作家们近20年来所写下的优秀散文作品,集中呈现了丰富多样的女性生活,有一种众声喧哗、杂花生树之美。20篇散文分为四部分,分别对应着秘密和成长、亲情和爱情、远方和远游以及生存和希望。书名对不同沸点的强调暗示了每一位作者、每一部作品风格的独特与鲜明。书里所写下的每一位女性,都是作为主体出现的人。在这里,女人的世界固然有儿女情长,也有山高水阔。
■ 张莉
《中国新文学大系·散文二集》的序言里,郁达夫收录了冰心的散文。清丽、典雅、纯洁、柔情、意在言外,书中对冰心散文的评价早已成为经典,某种意义上,它构建了女性散文写作的判断尺度。亲切、家常、充满温柔与爱意的冰心散文也由此成为现代女性散文的典范。其后,萧红的《商市街》、张爱玲的《流言》则开启了或随笔或日常的女性散文写作风格,这几乎成为现代女性散文的主要样态,即使是在20世纪90年代以来受到欢迎的三毛及龙应台散文,其风格也大约与此相类。这是百年来中国女性散文写作的基本脉络。
一旦一种写作成为范式,便意味着风格的固化。20世纪90年代以来,尤其是近20年来,更多的女性散文作品已经开始打破或颠覆固有的散文写作样式。这也是我之所以提出新女性写作的动力所在。在2020年《十月》的“新女性写作”专辑的寄语里,我强调了“新女性写作”指的是“新的”“女性写作”。新女性写作强调写作的日常性、艺术性和先锋气质,而远离表演性、控诉式;新女性写作看重女性及性别问题的复杂性,它应该对男人与女人以及性别意识有深刻认知。我以为,真正的女性写作是丰富的、丰饶的而非单一与单调的,它有如四通八达的神经,既连接女人与男人、女人与女人,也连接人与时代、社会和大自然。
我希望以选本的方式追踪20年来中国女性精神的成长轨迹,重新认识我们这个时代女性散文的价值。
呈现我们这个时代丰富多样的女性生活
《我们在不同的温度沸腾》这本书呼应了我对新女性写作的理解。它收录了我们这个时代女作家们近20年来所写下的优秀散文作品,主要是关于女性生存和女性生活的记录,可以说是我们这个时代女性散文的珍贵收获。这本书里收录了不同年龄、不同阶层女作家关于女性生活与女性精神的理解,集中呈现了丰富多样的女性生活,有一种众声喧哗、杂花生树之美。我将20篇散文分为四部分,它们分别对应着秘密和成长、亲情和爱情、远方和远游以及生存和希望。当然,这样的分类只是权宜,主题与主题、温度与温度之间并非截然分开。隐秘成长是女性写作中的重要主题——每个人都有隐秘与伤痛,大部分人选择将之隐藏。
《即使雪落满舱》里,塞壬写下了一个慢慢面对父亲牢狱经历的女儿;格致的《减法》里,写下的是一个女孩子当年的恐惧和纠结;周晓枫的《铅笔》里,讲述的是少女时期所遇到的隐秘的困扰;《霍乱》里,赵丽兰写下的是家族女人们在历史中的挣扎与活着……这个世界上,每个人的生命都会遇到酸葡萄,有的人会因此哭嚎,而有些人,则试图将酸葡萄酿成琼浆,努力摆脱那些伤痕所带来的伤害,不被情绪或者感伤所操控。要在疼痛面前重建一个人的主体性,是这些散文的共同美学追求。
如何理解爱情,如何理解男女关系,是女性写作中的重要主题。脱不花的《相亲记》写得欢脱、幽默,叙述方式让人想到吐槽大会。不恨嫁,也不被身边人的意愿裹挟,女性在清醒地做自己。而讨论原生家庭时,很多人也会提到原生家庭所带来的伤害,但原生家庭所给予我们的,远比我们所感受到的深刻和深远。《洛阳 南京》是杨本芬《秋园》中的第一章,作为女儿的杨本芬,以节制的笔墨写下秋园跌宕起伏的人生,也写下她从原生家庭中所获取的力量。当年迈的杨本芬写下自己母亲的故事,当草白写下远去的祖母故事,当孙莳麦写下父亲离去时的疼痛……这些亲人早已化作了我们生命中的滋养。这让人想到,女性不是孤立的而是生活在社会关系中的。重要的是写作者的社会性别意识,重要的是要意识到女性与社会、女性与时代的关系。
敞开自我去往陌生之地
近100年前,伍尔夫在《一个人的房间》里畅想过女性写作的未来。在她的想象里,如果我们把目光从起居室移开,如果我们理解人不仅仅只从男女关系中理解,如果我们不仅注视人与人的关系,还关注人与大自然、人与现实的关系,那么有一天,“莎士比亚的妹妹”就会到来。这样的理解方式给人带来启发。远方对于任何一位写作者都是重要的,对于今天的女性散文写作尤其如此。远方意味着与对远方之人、陌生之地的寻觅,这正是打开自我、重建自我的重要路径。《我曾遇到这座城市的青春》中,绿妖写下了她离开故乡来到北京的经历。当然,去往陌生之地还包括对另一个未知领域的探索。一如冯秋子在《我跳舞,因为我悲伤》所写,是现代舞唤醒了她。那是属于她的生命沸点,这也便是远方的意义、陌生经验的意义、自我敞开的意义。
近年来,关于女性情谊的作品持续被翻译引进,成为一种阅读景观。《我们在不同的温度沸腾》中,也有着我们这个时代关于何为女性友谊,何为女性共同体的认知。曾经是女工的诗人郑小琼,在《女工记》中辨认每一个与自己相关的“她”,她试图使“她”成为“她”,她努力叫出每一个女工的名字而不以地名或者工种指代。《吴桂兰》中,梁鸿写下的是一个64岁女人的生活,在这里,梁鸿以凝视和聚焦的方式,传达了对于吴桂兰的关注与关切,也是在那一刻,她让自己和更低微的女性站在了一起。无论《女工记》还是《吴桂兰》,作家都绝不把她们视作她者,而是另一种深切的“女性友谊”的表达。行超的《回家的路》中,写下的是农村女性的真挚友情。它以诚挚的笔触照亮了农村女性生活幽微隐蔽的一面,也还原了两位女性之间的一世情谊。其实,无论是在现实生活中还是文学作品中,女性友谊都比常人想象的要深厚与宽广。
“我们在不同的温度沸腾”这一题目,能呈现所选作品风格的丰富性,同时,书名对不同沸点的强调也暗示了这里每一位作者、每一部作品风格的独特与鲜明。这本书里所写下的每一位女性,都是作为主体出现的人,而不是沉默讷言的被启蒙者。看到她们,认出她们,写下她们,写下她们之间纯粹而真挚的情谊,是这些散文的共同特质,也是今天女性散文的重要美学向度。在这里,女人的世界固然有儿女情长,也有山高水阔——这里的每一篇作品都在努力冲破性别刻板印象。
新的女性散文美学正在生成
《我们在不同的温度沸腾》里的作品使我认识到,独属于我们这个时代的新的女性散文美学正在生成。一方面,新的女性散文美学首先指的是固有的女性散文写作风格和样态正在被打破,随笔体及心情文字只是女性散文写作的一种形式,这些作品散见于公众号里,拥有大量普通读者。另一方面,当代散文作家们也在尝试将更多的表现形式引入散文写作中,比如纪实、戏剧化、内心独白、蒙太奇手法等。
尤其要提到当代女性散文写作的两种趋向:一种趋向指的是对内心隐秘持续开掘的“内窥镜式”书写方式,另一种趋向则指的是来自边地或边疆视野的表达。无论哪一种趋向,这些作品都是和更广大的女性在一起,以独具女性气质的方式言说我们的命运。事实上,也正是在这种深具探索精神的写作中,我们看到了那些以往不容易看见的女性生存状况,听到了那些以往不容易听到的女性之声,这对已有的女性散文固定写作风格构成了强有力的颠覆。
当然,还要提到写作者构成的多样性,在这个选本里,一些作家是久已成名的散文作家,而另一些作家则只是文坛新手或“素人”,而这里所收录的作品甚至还只是她们的唯一作品,但是,也已足够惊艳,我希望用选本的方式使更多读者认识她们。新的媒介方式给了女性更为广阔的写作舞台,为什么不写下去?当越来越多的女性拿起笔,当越来越多的普通女性写下她们的日常所见和所得,那是真正的女性写作之光,那是真正的女性散文写作的崛起。
今天重读这些作品,欢笑有时,落泪有时,静默有时。这些作品不断提醒我,新的女性散文写作的时代已经来临。重读使我确信,总有一天,这些新作家和新作品将构成当代女性散文写作的重要标志,不仅因为其中闪现的女性气质,更因为其中所包含的散文写作更多的可能性。哪怕这些作品不如我们想象中的“委婉”或“悦耳”,哪怕这些作品暂时还没有被更多的人听到或接受,她们都依然是美的,是有力量的,是在我们情感深处能够引起回声的。
(作者为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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