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论丨李少君:何谓诗意

[作者:李少君] [来源:湖南日报·新湖南客户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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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谓诗意

文/李少君

废名对旧体诗和新诗有个分析比较,他说旧体诗由于形式就是诗的,所以怎么写都可以。新诗由于形式是散文的,所以反倒必须有一个诗意,然后围绕这个诗意来散发、展开,组织修辞,只要这个诗意存在,这首诗就成了。

按一般理解,诗意,就是诗人用一种艺术的方式,对于现实或想象的描述与自我感受的表达。在情感立场上,有深情赞美的,有热情歌颂的,也有批判反讽的,等等;在表达方式上,有委婉的,有直抒胸臆的,有用象征或隐喻手法的,等等。

诗意被认为是一首诗最重要的元素,所以,《现代汉语大词典》补充解释:诗意,就是诗的内容和意境。

我觉得诗意应该是超乎寻常的,或人性的细微幽微美妙之处,是充满想象空间的,比如对日常世俗的超越,奇特的细节,微妙的氛围,来自自然的一缕芳香,生活的脱轨,灵魂的出窍,情感的突然积蓄爆发等等。比如某天你突然看到一幕,与你平时不一样,你就感觉到一种新的感受,产生新的情绪或情感,这可能就是一种诗意。

诗意,可能是一个细节,凝聚情感和记忆的细节,比如米沃什有一首诗《偶遇》,里面写到一个细节,一个人在路上看到一只兔子跑过,伸出手指了一下,整首诗围绕这个手势展开,回忆、怀念、含蓄而韵味无穷。

诗意,也可能是一种非常个人化的情绪,诗人沉浸其中,独自吟咏,比如拉金的诗歌《为什么昨夜我又梦见了你?》:“为什么昨夜我又梦见了你?/此刻青白的晨光梳理着鬓发,/往事击中心房,仿佛脸上掴一记耳光;/撑起手肘,我凝望着白雾/漫过窗前。//那么多我以为已经忘掉的事/带着更奇异的痛楚又回到心间/——像那些信件,循着地址而来,/收信的人却在多年前就已离开。”

诗意,也可能是一种强烈感受,一段深刻的感情,让诗人反复回味、加深;诗意,也可能是脑筋急转弯,或有点类似“禅”的顿悟,观念的转变,逻辑和思维方式的转换;诗意,也可能是一个突然的想法,一种新的理念,带有理想色彩和乌托邦性质;诗意,也可能是对某种旧的僵化的习见的反拨、纠正冒犯乃至颠覆,当然背后可能是人性的挖掘和人性的深入、改变或进步;诗意,也可能是一种自由的意志或追求,冲破束缚的解放感,人性和生命力的释放;诗意,还可能是一种大的关怀,一种情怀,比如杜甫的《茅屋为秋风所破歌》,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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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外,还有历史及地域原因,一个国家民族的诗意与另一个国家民族的诗意不一样,因为历史的经验与文化沉淀不一样。中国自古山水诗就兴盛,而在西方,直到但丁,才开始在诗歌里描绘山,因为在欧洲基督教文化里,山是神灵居住之地,不可打扰。直到现在,欧美诗歌文学中的山还不同于中国,在欧美,有自然与人的一种对立关系,山水与人是对立乃至对抗的,而在中国,天人合一,山水和人是和谐共处的、融合的。

具体到对山水的描绘,及山水给人的感觉感受,我举一个例子,不同民族国度的诗人,都是描绘自然的“静”,但也有不同的细微的差别。

中国唐代诗人王维的诗句:“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是一种中国美学的空灵悠远,在大自然中,人的寂静,心灵的寂静,显得深远。

葡萄牙诗人佩所阿的诗句:“在绿荫覆盖的公园的长椅上,世界上所有的寂静都跑来跟我坐在一起”,则是一种深沉的孤独感,一种与世隔绝的深刻的孤独。

瑞典诗人特朗斯特罗姆的诗句:飞机在降落时,“直升机嗡嗡的声音让大地宁静”,则很有现代感,突出机器声与人内心渴望回到安稳大地以求安心的对比。

特立尼达岛的诗人沃尔科特的诗句:“暮色中划船回家的渔民,意识不到他们正在穿越的寂静”,既肃穆又迷濛,还有某种梦幻感,仿佛一幅印象派的画。

美国诗人罗伯特·潘·沃伦的短诗《世事沧桑话鸣鸟》:

……

多少年过去,多少地方多少脸都淡漠了,有的人已谢世,

而我站在远方,夜那么静,我终于肯定,

我最怀念的,不是那些终将消逝的东西,而是鸟鸣时的那种宁静。

沃伦描述的这种寂静有一种直抵内心让人震动的力量,是人在经历沧桑后向往的境界,一种真正的内心的安宁,这样的寂静如古寺钟声一样深远而悠久的力量,长久地存储于记忆之中。

人们经常说好诗难以翻译,其实,有些诗意是可以传递的,比如“静”这种感觉,人皆有之。而诗,本就需要人内心安静时才写得出来,所以诗人对寂静总有独到而深刻的感受。

当然,世界各民族的语言之美是很难翻译的,比如音律,比如氛围感,比如一些语言本身含有的深层内涵。

所以有人说,能翻译的是意,难以翻译的是美。

我理解是一个个人敏感性和情感的问题。诗人比一般人敏感,也比一般人多情。而写诗,必须有情。

情,应该是诗意中最重要的要素。古典诗歌有一个基本准则:有感而发,触景生情。这个“景”,就是一种现场感,你看到一个现场,打动你了,你产生了感情,你用语言包括艺术语言把这个感情留下来,就变成了一首诗歌。所以,诗歌或者艺术,可以说是形式化的情感,或情感的形式化。

当然,写诗还需要语言的天赋、修辞的训练,以及技巧的积累,能够把情转化为艺术,转化为诗。所以,诗和艺术,可以说是情感的形式化,或形式化的情感。而如果没有诗的天赋,也可以深情地做别的工作,同样有意义。

诗,感于心动于情,心统情理,但诗更重情,当然也融合理,最终上升为意。

诗歌,包括艺术,最能打动人之处,还是在其中蕴藏的深沉情感。这些情感唤醒人的经验感受。

沈从文先生在研究古文物时描述:“浓厚的感情,安排得恰到好处时,即一块玩石,一把线,一片淡墨,一些竹头木屑的拼合,也见出生命洋溢。这点创造的心,就正是民族品德优美伟大的另一面”。

确实,诗歌和艺术的本质,是情感依托一种形式的摇曳与洋溢。情乃艺术之第一要素几乎是公认的原则。

当然,这个“情”,不能狭隘地理解为小情小感,它也可能是情绪,或情况,或情景,或情调,还有情怀。

里尔克说“诗是经验”,这个经验,我理解就是沉淀的情感。如果没有情感的纠结,谁会记得生命中经历过的一般的人和事呢?你最记得清楚的,一定有过深刻的情感交集。

所以,情,是诗歌和艺术的源泉。诗意,就是情转化的意。

(原载于“新诗简”微信公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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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少君,1967年生,湖南湘乡人,1989年毕业于武汉大学新闻系,主要著作有《自然集》《海天集》《草根集》《神降临的小站》等,被誉为“自然诗人”。曾任《天涯》杂志主编,现为《诗刊》主编,一级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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