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赵春燕
“咳……咳……”一阵剧烈的咳嗽声，把刚刚睡着的我从梦中惊醒。我一骨碌从沙发上坐起，快速跑向父亲的房间。由于速度快，我差点被隐藏在脚边暗地里的小凳子绊倒。房间内，父亲那只有留置针的手半撑在床上，另一只手撕扯了一张抽纸擦那吊在嘴边上的痰丝。我想帮他擦痰，他用力拨开我的手，说“脏，不要动。”擦完痰后，他把纸团成一团扔在床边的纸篓里。稍作喘息，父亲似乎轻松了一下。他想躺下，我把胳膊支在他颈下，他没再拒绝，任由我扶着。
父亲躺在床上，喉咙里的痰，咳不出咽不下，胸腔里似藏了一个风箱，随着胸脯的起伏而呼噜着。我伸出手摸了摸他的额头，烫得出奇。我赶紧拿出体温计，夹在他的腋下。父亲配合着我，一如儿时的我配合着他。
街上的灯光透过窗帘的缝隙透射进来，除了父亲在咳喘，一切都处于静默中。我拿过手机看看时间，凌晨两点。就着桌灯淡淡的光，我看见了体温计的头露在外面，于是伸手过去给父亲掖掖被角。掖好被角时，我发现父亲的手露在外面。连日高烧不退，父亲燥热难耐，他的手会不由自主地伸出来。我想帮他把手放回被窝，又怕打扰到经过剧烈咳喘稍稍平静下来的父亲。轻握他手的那一瞬，我的心猛的一沉：那手凉薄凉薄的！这，还是我记忆中那双温厚的手吗？
儿时，我们家住在一个偏僻的小山村里，不通公路，没有电灯，上学需翻过两座山到另一个乡去借读。每到周日的下午，父亲和我一起走上门前的山梁，准备去学校。我空手在前，父亲背着母亲给准备的干粮跟在后。山路狭窄崎岖，不时有壁虎或蚰蜒从脚前蹿游过。我胆小，总是被吓得尖叫。父亲就用手拍拍我肩膀，告诉我它们不会伤害人。为了缓解我的紧张情绪，父亲不断给我讲故事。
山里日短，不知不觉天色已暗。夜晚的山上，更是昆虫与山鸟的世界。久居城里的人认为的天籁，对于走在漆黑一片、杳无人迹山路上幼小的我，无异于噩梦。尤其是猫头鹰那诡谲的叫声从远处岩壁下传来时，我想起村人对于猫头鹰叫声那种种不祥之兆的描述，一股毛骨悚然的感觉从心底泛起。我转过身抱住父亲，低声啜泣起来。父亲放下背篓，把我抱在怀里。他那由于负重爬山而变得急促的喘息声，清晰地传入我的耳中。父亲摸着我的头，告诉我关于猫头鹰的传说都是迷信，不要怕，我才慢慢平静下来。
再次行路时，父亲让我走前面，我怕脚下有蛇虫。让我走后面，我怕背后有追物。父亲想背着我走，一来背篓里有东西，二来山路陡峭夜晚容易打滑。无奈之下，父亲走在后面背着背篓侧着身，一手牵着我，一手拽着路边的树梢，慢慢前行。我走在前面一手捂着耳朵，一手紧抓父亲的手，缓缓行走。我的小手紧紧拽着父亲那温暖而宽厚的大手，走着走着，劳累与紧张使得我闭着眼睛，整个身体几乎全部吊在了父亲的手臂上。半梦半醒间，父亲的汗滴到了我的手背上，湿热湿热的。父亲就这样，半拖半拽中，和我到了学校。晚上，躺在床上，我拽着父亲那温厚的大手安然入眠。父亲却在疼痛与麻木中，辗转反侧。
之后，父亲那温暖宽厚的大手一直牵着我行走在路上，越过了很多沟沟坎坎。
那年，我生了一场病，需要手术。考虑到没人照顾，父亲让已在外地成家的我回老家做手术。经历过母亲病逝伤痛的父亲不忍见我术后的惨状，虽近在咫尺，却并没有进到我的病房，而是叮嘱哥哥姐姐们精心照料我。术后，我于半睡半醒间能听到哥哥姐姐电话里父亲那由于担心而沙哑的声音，甚至在病房门的玻璃上看见了父亲那红肿的眼睛。等到我出院回家，父亲没有说话，只是在旁边默默观察我。等我看他时，他又把目光转向别处。我知道他既担心，又怕给我压力。
手术使得我的胃受损严重，吃不下饭。已年迈且好久不做饭的父亲，亲自下厨，给我熬了黏稠的大米粥，清炒了软软的萝卜丝。我吃了几口，胃蠕动得慢，堵在那里上不去下不来，特别难受，继而有点发烧。我在里屋踱来踱去，父亲在外屋踯躅不安。等到我稍好一些躺下时，父亲才进来。他坐在我的床边，伸手过来。当他温厚的手接触到我额头的那一瞬，熟悉而温暖的感觉袭遍了全身，我瞬间感觉病痛减轻。想起小时候我每次生病发烧时，父亲的手放在我额头上，一切病痛都会消失。父亲的手既是体温计、又是退烧药啊！我握住了父亲的手，又变得很小。长得再大，在父亲身边永远是小孩子啊！父亲见我好点了，他再次摸了摸我的头说：“我娃不怕，都是小毛病，没啥大不了的。”那一刻，我的泪流了下来。多日来所有的坚强，在那一刻都卸了盔甲。是啊，有父亲大手的爱抚与支撑，没有过不去的坎。
“铃……”，定好的闹钟提醒我温度测好了，我从沉思中醒来。看看体温计，几近三十九度。我摸了摸父亲的头，特别烫。在我手放到父亲额头的那一瞬，他闭了眼睛，一副很舒服的样子。如今父亲年迈，是时候该我照顾他了！我拿来药，喂父亲服下。坐在床边，我用自己那温厚的大手，拉着他那凉薄的双手，以期给父亲传递一些温度。我坚信，如今，我可以牵着他老人家的手前行了。
几日后，父亲恢复得差不多了，我也即将启程回工作地。我走那天，父亲起得很早，他一改病容，洗头刮胡子换衣服之后，就戴着帽子慢慢出门。他很坚定地说出门散散心，我们拦也拦不住。半天功夫，父亲还没回家，我很担心，出去迎接。
走在刮着大风的街头，几乎看不见行人。我裹紧了衣服，只把一双眼睛露在外面。艰难行走几步，我眼前出现了一个人影：他身穿宽大的棉衣，两手提着东西，缓缓前行。手中的重物，拽得他两肩下坠。我明白，那是我的父亲。他必然一手提着我爱吃的锅巴与油茶，一手提着儿子爱吃的油炸鸡与零食。因为，这我是每次回家都要看见的场景。此刻，再次看见这样熟悉的场景，望着父亲那瘦削的身形、蹒跚的脚步，我的泪珠子再也抑制不住了，任由它肆意横流。
我跑到父亲跟前，接过那两个袋子，手臂猛得一沉，身子一个趔趄。父亲的肩膀一耸，身子晃了一下，赶紧靠在了旁边的树上。我瞥见他那满是针孔的、扶着树干的瘦手，已被勒出了一道青紫的印子。我提着东西，父亲在旁边用手护着。我们缓缓的，稳稳的，往家走。我明白，尽管我的手还显稚嫩，但它已经可以支撑父亲前行。我也知道，尽管父亲的手已经不再宽厚温暖，但它依然是我前行路上的导引与航向。我们父女携手前行，任何沟沟坎坎都不在话下。
赵春燕，祖籍陕西丹凤，现工作于济南，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山东省作协会员、山东省写作学会会员。有多部作品发表于《山东文学》《当代小说》《解放军报》等百余种报刊杂志。
编辑：刁振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