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泽东的诗词观(连载二)
——读书札记
梅 岱
“诗是人民创造的,我们是人民的代言人”
1960年5月14日,毛泽东会见日本、古巴、巴西、阿根廷等国的外宾时,外宾们纷纷赞扬毛泽东的诗在国外很受欢迎。毛泽东说:“过去的主题是反帝反封建的问题。社会主义建设这七年中,也没有写几首诗,整天忙得很,把诗搞掉了。诗是人民创造的,我们是人民的代言人。”
诗是人民创造的,诗人要做人民的代言人,这就是毛泽东诗词观中最具根本性的思想。作为政治家的毛泽东,毕生都把人民放在心中最高的位置,为人民服务、为人民奋斗,人民至上是他的使命和初心。作为诗人和诗论家的毛泽东,把人民和诗词紧紧联系在一起,是极其自然的。
早在1939年,毛泽东给延安鲁迅艺术学院的诗歌社团——路社回信,开宗明义就讲:“包括诗歌在内,我觉得都应是适合大众需要的才是好的。现在的东西中,有许多有一种毛病,不反映民众生活,因此也为民众所不懂。”
毛泽东自己就是人民诗人。他心系人民、感念人民,用诗词反映人民的悲欢,抒发着自己的人民情怀。
1958年6月30日,《人民日报》一条新闻吸引了毛泽东的注意。新闻里说,江西余江县基本消灭了血吸虫,这让作为人民共和国领导人的毛泽东激动不已。他“浮想联翩,夜不能寐”“遥望南天,欣然命笔”,写成《七律二首·送瘟神》。
诗成后,毛泽东念给卫士封耀松听,小封听了连说“太好了”。毛泽东问:“什么地方好?”“那你明白意思吗?”小封说,“句句都好”,“反正听着就是好”。毛泽东说:“告诉你吧,是我们的人民真好,太好了。”
毛泽东还破例写了250多字的后记:“六月三十日《人民日报》发表文章说:余江县基本消灭了血吸虫,十二省、市灭疫大有希望。我写了两首宣传诗,略等于近来的招贴画,聊为一臂之助。就血吸虫所毁灭我们的生命而言,远强于过去打过我们的任何一个或几个帝国主义。八国联军,抗日战争,就毁人一点来说,都不及血吸虫。除开历史上死掉的人以外,现在尚有一千万人患疫,一万万人受疫的威胁。是可忍,孰不可忍?然而今之华佗们在早几年大多数信心不足,近一二年干劲渐高,因而有了希望。主要是党抓起来了,群众大规模发动起来了。党组织,科学家,人民群众,三者结合起来,瘟神就只好走路了。”
在这段话里,毛泽东对人民生命健康的深切挂念跃然纸上。“一千万人患疫,一万万人受疫的威胁。是可忍,孰不可忍?”他对人民苦难有着切肤之痛!
两首歌颂人民、歌颂人民事业的诗,张扬了人民创造历史、“六亿神州尽舜尧”的人民史观,自然会成为六亿人民建设社会主义的强大精神动力,其意义远非毛泽东谦称的类似“招贴画”的“宣传诗”。在这方面,他为所有的诗人树立了一个光辉的榜样。
我们还可以看到,毛泽东对古代诗词的评价,很重要的标准和尺度也是“人民”。
他讲《诗经》:“大部分是风诗,是老百姓的民歌。老百姓也是圣贤。”
他说屈原:是“中国一位伟大的诗人”“一名伟大的爱国者”,“他的形象保留在每个中国人的脑海里”。
他说李白:“唐代杰出诗人。他像天才诗人普希金对俄国人民的贡献那样,为中国人民写了许多珍贵的艺术诗篇。”
他说杜甫:“是中国古代最伟大的人民诗人。他的作品是中国后代人艺术欣赏的不朽文献。杜甫的诗,代表了中国人民天才的独特风格,也是给全人类留下的优秀的文学遗产。”
他说白居易:尽管他在宫廷,但是仍然接近群众,并在作品中表达普通老百姓的情绪和愿望,“江州司马,青衫泪湿,同在天涯。作者与琵琶演奏者有平等心情。白诗高处在此,不在他处。其然岂其然乎?”
毛泽东特别指出“白诗高处”。“高处”当然是高明之处,或者可以理解为高出他人一筹之处。在毛泽东看来,白诗高处在于诗人对琵琶女不幸的同情和对现实社会的愤慨。诗人身处高位,却与老百姓平等相视,这是何等可贵!这自然也是他的诗能流传千古而不朽的奥妙所在。
我们知道,毛泽东对鲁迅的评价是极高的。他曾说:“鲁迅是中国黑暗时代的伟大的革命战士,文学战线的领导者。鲁迅的心和我们是息息相通的。”有一次他同日本来宾谈话时专门讲到:“鲁迅的诗是为中国人民写的。”
毛泽东多次谈及鲁迅《自嘲》一诗,认为是“他的自白”。他常与领导干部讲起“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应该成为我们的座右铭”,“‘千夫’在这里就是说敌人,对于无论什么凶恶的敌人我们决不屈服。‘孺子’在这里就是说无产阶级和人民大众。一切共产党员,一切革命家,一切革命文艺工作者,都应该学鲁迅的榜样,做无产阶级和人民大众的‘牛’,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毛泽东为什么这么看重鲁迅?看重鲁迅的诗?就是要为中国文艺工作者、中国的诗人树立一个榜样,提倡一个方向:做人民大众的牛,为人民大众写诗。
为人民大众写诗,诗人就不能脱离群众,就要到实践中去,到人民大众中去。他讲屈原,“如果继续做官,他的文章就没有了,正因为开除‘官籍’,‘下放劳动’,才有可能接近社会生活,才有可能产生像《离骚》这样好的文学作品”。毛泽东曾经给诗人袁水拍写信,表扬他的一首讽刺诗写得好,向他提出建议:“你应该多写些。我感到你做编辑不如出外旅行。可以请人代理你的职务,出外跑几个月回来,做几个月编辑再出去。”
“为什么人的问题,是一个根本的问题,原则的问题”,“我们的文学艺术都是为人民大众的”,这是毛泽东最鲜明的文学观点。作为文学艺术的诗词,自然也应秉持这样的立场。诗词不是曲高和寡的精英文化、贵族文化,是属于人民的大众文化,理所应当为人民放歌抒情。诗词的源头活水在基层、在群众,从人民、从基层汲取养分、获得灵感,也是高水平诗词创作的不二法门。
“要写重大题材”
讲到诗词,当然要讲题材。1957年1月14日,毛泽东邀请刚创刊的《诗刊》负责人、诗人臧克家和袁水拍到中南海谈诗歌创作,其中就谈到:“听说提出百花齐放、百家争鸣后,大家不写革命题材了。对作家要安排,要管与不管相结合,要写重大题材。”在给陈毅的信中,毛泽东强调要“反映阶级斗争与生产斗争”。何其芳在《毛泽东之歌》一文中也回忆道,毛泽东曾强调“诗歌要反映人民生活,要写抗日的现实斗争”,并称这是“诗歌的革命任务”。
写什么、怎么写要尊重诗人们个人的实践和探索,但提倡什么、反对什么则是政治领袖应该考量的。
毛泽东对作家不写革命题材当然不赞成了,他旗帜鲜明地提出要写重大题材。他曾经同吴冷西说:“我有时也写些旧体诗,但是,问题在于内容,表现什么思想,什么主题,什么倾向,赞成什么,反对什么,这就有阶级性了。”
文学界曾经有过关于题材问题的争论。题材决定论、唯题材论不对,因为题材并非衡量艺术水准的唯一尺度,小题材也可以表现大主题,但是借反“题材决定论”来漠视重大题材、革命题材,当然也是不对的。
这又涉及到文学与政治的关系了。把文学的功能简单归结成为政治服务是片面的,但具有意识形态属性的文学要完全脱离政治、脱离社会现实是不可能的,所谓要文学作品“超功利”“同政治保持距离”也是不可能的。诚如鲁迅所说:“即使是从前的人,那诗文完全超于政治的所谓‘田园诗人’‘山林诗人’,是没有的。完全超出于人间世的,也是没有的。既然是超出于世,则当然连诗文也没有。”
1958年成都会议期间,毛泽东到杜甫草堂参观,工作人员向他展示了不同版本的杜诗集。他若有所思地说:“是政治诗。”随即吟诵道:“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用诗人的痛苦和“天下寒士”的痛苦,来表现社会的苦难、时代的苦难,由忧国忧民的情怀转变为“广厦千万间”“寒士俱欢颜”的理想,这不就是毛泽东倡导的重大题材的诗吗?
我们看看毛泽东一生的诗词,便可得出这样的结论:毛泽东诗词始终聚焦中国革命和建设,几乎全部是重大题材。
1962年,毛泽东在其《词六首》引言中自谦地写道:“这六首词,是一九二九——一九三一年在马背上哼成的……文采不佳,却反映了那个时期革命人民群众和革命战士们的心情舒快状态。作为史料,是可以的。”由此可见,毛泽东是以诗写史,他的诗词是艰苦卓绝的中国革命和建设的历史记录,当属“史诗”。
作为伟大诗人,毛泽东以超凡的眼光洞察历史风云变幻和时代潮流涌动,艺术地反映重大题材,揭示重大主题。不妨听听他的自述:
1935年写的《念奴娇·昆仑》,“主题思想是反对帝国主义,不是别的”。
1936年写的《沁园春·雪》,是“反封建主义,批判二千年封建主义的一个反动侧面”。
1949年写的《七律·人民解放军占领南京》,“我写这首诗也是,想以此鼓励我军将士,猛追穷寇,彻底肃清国民党反动派的残余势力,将革命进行到底”。
1956年写的《水调歌头·游泳》,“是反映社会主义建设的”。
1962年写的《卜算子·咏梅》,“是反修正主义的”。
反帝国主义,反封建主义,反修正主义,将革命进行到底,反映社会主义建设,等等,以这样重大的现实题材为诗,对于普通的诗人或诗词爱好者来说,不是都可以轻松驾驭的,但就诗词不能脱离重大题材的方向来说,是应该遵从的。
任何一种艺术,如果自恃其高雅,以阳春白雪、超凡脱俗自居,远离现实、远离时代,甘愿变成养在笼子里的金丝雀、花盆里的兰草、玻璃缸里的热带鱼,逢迎取悦有闲人和玩家们,或者只是关注一己悲欢的情绪表达,其价值便大打折扣,其生命力也就日渐衰退了。
作为文学艺术的诗词,能不能投入社会生活的大潮流,能不能登上民族艺术的大舞台,能不能融入时代进步的主旋律,决定了其地位和价值。
原载《中华诗词》杂志2023年第六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