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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清华北大,在我脚下,XX学霸,无敌天下。”这是许渊所在高中的跑操口号。对她而言,在步入大学之时,“XX学霸”的身份带来的不是“无敌天下”之感,而是比旁人更多的阵痛。
离开高中、进入大学,我们好像来到了一个“新世界”。对于一些人而言,这里的习惯、规则和环境都与自己所熟知的大为不同:接不上同学们说的梗、没有一个自己的英文名、在文艺活动中无所适从……每一次发现自己“格格不入”之后,他们回想起自己的高中三年。那段时光带来的印记映射出一道裂痕,横贯在此岸和彼岸之间。
2019级本科生许渊毕业自河北省的一所重点中学。高考结束的那一天,高速上堵满了离校返乡的学生。在家楼下的小卖部,许渊拿着现金想买一瓶可乐。老板有些诧异:“你扫码吧,我们很久没收到过现金了,没有现成的零钱找给你。”许渊不知所措地说:“我没有手机,只有现金。”
那是2019年的6月8日。在此之前,许渊没有微信,每个月只有半天的假期能接触到手机。最终她还是买到了这瓶可乐。二氧化碳顺着气管涌上来,鼻子酸得一瞬间眼泪都快要流出来。“我觉得我和整个世界脱轨了。”
如今,大四的许渊已经保研本校继续攻读硕士学位,拥有知心伴侣、亲密朋友和胜任的学生工作。但当她回想起大学的第一次班会,自己顶着高中时亲手剪的“狗啃刘海”,面对着妆容精致的同学自我介绍时,她还是记得那种震惊和慌乱。“大家好像前十几年过的不是同一种人生。 ”
许渊高中教室外的横幅。(图源:受访者提供)
新闻学院2021级本科生袁琦也有过类似的体验。第一节《大学英语视听说》的课堂上,老师让同学们介绍自己的英文名。来自河南一座三线城市的袁琦突然意识到,自己竟然从来没有过一个英文名,而这件事竟又是那么的稀奇。可是在她过去的英文世界里,袁琦只需要背单词、刷题,而不需要有一个自己的名字。
01 “就从这里开始”
来中国人民大学报道的第一天,袁琦坐上了接送新生的摆渡车,车上还有一位“很漂亮很可爱双马尾”的女同学。下车的时候,一位志愿者师兄主动帮那个女生搬了行李。如今回想,这或许只是那位师兄的无意之举。但当时穿着一条“略显老气的黑裙子”的袁琦,感到“自尊心被刺了一下”。
那条裙子是她在高考结束后的暑假买的。脱下校服的那一刻,她似乎才从高中的模板里抽离出来,重新拥有了自己的色彩。但走进人大校园,发现身边人“都很好看、很会穿搭”。她好像推开了一个新世界的大门,但只有自己是这个新世界里格格不入的异类。
袁琦刚入学时的衣柜,左二为她开学第一天穿的裙子。(图源:受访者提供)
初入中国人民大学时,许渊满怀憧憬地加入了一个校园媒体。在那里,她第一次了解到一份读物的制作流程,对一切感到新鲜。但和部门同学在一起时,她却像是一个插不进话的旁观者。部门里的同学、她后来的好友2019级本科生林文雨,来自东南沿海省份一所以“素质教育”闻名的高中,在高中时已经能够熟练使用秀米、组织过校园内外大大小小的活动。
但许渊连什么是Ps都不知道:“我不会那种高端大气的软件,我不知道我要怎么办。”她之前很喜欢读书,但高中时只能躲着宿管阿姨,在凌晨两点的厕所读一本被压在枕头下以躲过检查的《沉默的大多数》。
许渊在校园媒体参与制作的第一张报纸。(图源:受访者提供)
新闻学院2021级本科生何赵之也有着类似的经历。他和许渊毕业自同一所高中,初中时就爱读历史和诗词,以前最喜欢纳兰性德的《浣溪沙》:“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进入高中后,便再也没有这样的日子,阅读历史卷子上的材料成了他为数不多的解压方式。2021年6月22日,高考结束的那个暑假,何赵之创办了一个自己的公众号,用来写诗词赏析和影评分享。在第一篇推文里他写道:“就从这里开始。一元伊始,万象更新。”
02 “我连996意味着什么都不知道”
谈及来到人大的过程,他们的讲述里充斥着偶然性和“阴差阳错”。
何赵之回忆起报考的过程,坦言前面的志愿都没录上,人大是他的成绩段里最好的选择。许渊原本想去复旦大学学新闻,但她的父母觉得“上海太远了,学新闻不赚钱”,最终还是把志愿改成了人大经管类专业。袁琦的舅舅有一位在北京做律师的朋友,在填报系统关闭前的最后一天下午给她打了一通电话:“我听说人大新闻也挺好的,为什么不报新闻?”就这样,袁琦修改了自己的志愿。她实在是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不知道自己未来想做什么,不知道外面的社会是怎么样的。
袁琦高中的教室。(图源:受访者提供)
对入学新闻学院的袁琦来说,这种对社会的钝感在她的第一次面试中就体现了出来。在参加实验班面试时,她被问到了对“996”的看法。“我说,996挺好的,年轻人现在多努力努力有什么关系,以后就能享福了。”在现在的袁琦看来,当时的回答显得冷漠、幼稚,令她难堪。“我连996意味着什么都不知道。”
高中三年里,对外界的主动探索似乎是停滞的。初入人大时,何赵之甚至很长一段时间不敢去立德楼的楼道:“因为那里没什么人,我觉得学校可能禁止学生去。”在他的高中,起床、操前小读、跑操、自习……每件细枝末节的小事都有严密的规矩。在大学接触法学课程后,何赵之才慢慢明白,法无禁止皆可为,而即使被禁止,也可以质疑其合理性。“原来人可以有尊严地向外为自己争取最大的权利,而不是只有无穷的义务,只能专注于面前这一方书桌。”
高中时,何赵之在新年到来之际写给自己的话。(图源:受访者提供)
但在某些时刻,何赵之会发觉自己好像还处于高中。他不习惯一些没有标准答案的思考题,习惯性地想用工作任务填满自己的时间……大一公布期末成绩的时候,他每天要点开三四次“微人大”页面。他还会羡慕身边喜欢摄影的同学,“虽然与平时的学习没有关系,但她就够沉浸其中”。这是何赵之难以做到的纯粹与松弛。他的爱好是历史,但却不能毫无顾忌地投入到历史中去。他意识到,自己难以摆脱功利的心态:如果没有实打实的获得,就很难坚持做一件哪怕是自己喜欢的事情。但何赵之从未怨恨过那三年:能够换来在人大读书,一切对于他来说就是值得的。
03 “保持新鲜感和好奇心”
对于袁琦而言,大一加入新闻学院辩论队的经历打开了她“看到思维可能性”的窗口。在此之前,她会对女性主义一类的深度话题敬而远之,因为那反射了自己思维的浅薄。而辩论让她发现:“原来我的思维是有下挖的可能性的”。
袁琦购买了女性主义的相关书籍,有空时就会阅读、学习。(图源:受访者提供)
加入辩论队对于袁琦而言是一个“功利”的选择:看到别人都在为了名额而竞争,似乎自己就应该也去争取。她曾经羡慕像她队里的师姐、新闻学院2020级本科生楚敏学一样的人:他们在高中就接触过辩论,知道自己对辩论的热爱指向何方。
而在楚敏学的讲述里,她的高三生活也面临着学业与辩论之间的拉扯,经历过为了上课忍痛放弃全国赛机会的遗憾。在她看来,作为辩论“新手”的袁琦在备赛时会很有耐心地去接受他人的观点,“保持新鲜感和好奇心”,反而是一种难得的真诚。2021年,他们所在的学院辩论队在保研加分上有所弱化。即便是在“不是为了保研加分来”的辩论队,在评价体系内的权衡与计算也同高中时一样在所难免。
袁琦和辩论队朋友们的合照。(图源:受访者提供)
上大学后,许渊也在思考要怎么把自己落下三年的补上来。“我总不能除了学习之外啥都不会吧。”大一时,许渊会熬夜学InDesign排版,看各种各样的书,就是为了弥补那三年中缺失的爱好,也是弥补缺失的一部分自己。而这些都回到正轨之后,许渊觉得自己的逻辑思维其实也在变。“我之前思维很简单,就只需要就是跟我身边竞争的人,把分数搞上去。”后来她才慢慢意识到,自己的人生不应该是这样的,其实可以有很多种其他的可能性。但那个找到自我的过程,是非常痛苦的。她曾经在全员会上给部门的师弟师妹道歉,说“真抱歉让你们跟着我的组,我真的不会带你们,真的不行”。
大三担任部门主编之后,她终于学会化着妆来开部门会、指导师弟师妹们如何采写和排版。而在许多的深夜交谈之后,她才知道那个看似与“小镇做题家”标签无关的林文雨,也在进入大学后经历过自觉“格格不入”的时刻——林文雨的高中没有校服,但她同样在学习找到合适的穿搭风格中屡屡受挫,有着和袁琦一样、“把高中的衣服都压到箱子底下”的经历。
在林文雨看来,许渊用很短的时间学会了秀米和InDesign排版,高中三年留下的裂痕早已慢慢被抹去。而许渊在慢慢学会打扮、留起长发之后回望,竟觉得“狗啃刘海也还挺好看的”。
04 “你不能指望每个人都是英雄”
许渊形容自己进入大学以后的生活,像是“死去的幽默细胞在慢慢复活”。终于可以放下心来开生活的玩笑,慢慢“get”到可能已经不流行的梗。她曾经和朋友在高中卫生间的门口捡起一株枯萎的、被遗弃了的绿萝,带回了教室最后一排养起来。后来,这株绿萝跟着许渊毕业,好好地在家里生长着。
许渊支教讲授《小王子》,备课时在图书馆发现的小纸条。(图源:受访者)
她一直觉得,或许很少有人会主动地、心甘情愿地度过三年那样的生活,“我来,就是为了离开”。进入大学以后,她有意识地避免提起自己的高中,因为其他人会对这个身份有太多刻板而惊讶的审视,而这正是她在高中三年里也尝试逃离的。但总还有值得庆幸的事情,她觉得高中的经历让自己在面对新环境时有更强的适应能力,“有一段时间我有非常死亡的课表,也觉得自己心情挺好”。
而被问及是否完成了所谓从高中思维向大学思维的转变时,何赵之坦言,其实还没有。“也许等到研究生读完,不用再为升学焦虑,转变才能完成。”也许会更久——他将人生比作一场接一场的考试,而他要不断熬过苦难,完成一个个更大的目标。“哪怕累一点,但只要是不断逼近目标的,就是值得的。”
如今,就读于新法实验班的袁琦觉得自己阴差阳错地读到了最适合自己的专业。在对一个又一个热点事件的追逐中,在了解加班文化、资本、劳动法之后,她再也不会像当初那样评价“996”。而对于过去的自己,她也并不心怀苛责:“我高中都是完全没有自我的一个人。我不会有那么多个性,我不会是一个体制压迫下的一个浪漫主义英雄,拿着剑要跟这个体制一决高下。”袁琦笑道:“你不能指望每个人都是英雄,我也不会苛求自己是一个英雄。”
许渊关于《中国国家地理》的朋友圈。(图源:受访者提供)
但对任何一个人来说,这种寻求答案的过程似乎都没有终点。他们或许已经走出了大一初入大学时的迷茫,但不论是升学还是求职,总有一个“新世界”等待开启。大家好像慢慢地在向外拓展一些边界,又似乎是进入下一个循环。
袁琦逐渐摸索到了适合自己的穿搭风格,给自己取了一个新的英文名字“Jessica”。她阴差阳错选中的专业,让她在朋友圈时而感慨、时而愤怒,但“心里的那团火焰越来越旺,以后是下不了新闻这条贼船了”。何郑之的微信公众号最后一次更新在今年的10月8日,是一篇关于《摩西与一神教》的书评。在此之前,他的更新总是断断续续,有时每月一更、有时半年不更。
许渊在教一六楼拍下的日落。(图源:受访者提供)
许渊记得,在高三的习题课上,她会以最快的方式写完试卷,然后埋着头在桌肚缝隙里偷偷地看一本藏起来的《中国国家地理》。现在的她也还会在路过报刊亭时买上一本喜欢的杂志;抓紧保研后的大四时光,坐10分钟地铁去拍北京动物园里的大熊猫和小熊猫。眼下,由于过上了要读文献、开组会、抽空实习的“研0”生活,动物园里的小熊猫重新变成了奢侈的事情。偶尔,她也会爬上教一的六楼,拍一片晚霞发在朋友圈里:
“真好噢,在正对太阳的地方坐着看完整场日落。"
(文中许渊、袁琦、何赵之、楚敏学、林文雨均为受访者化名)
野百合
也有春天
本报记者 编辑/曹泽宇 储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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