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中国作家协会主管主办的《中国作家》，于2022年第9期全文刊发了我市作家许家强历时一年采访撰写的长篇报告文学《田园报告》。作者以近十万字的篇幅，细致采写了一位当代农民一年的平凡生活，真实反映了在乡村振兴的康庄大道上，日照的乡村与乡亲们所付出的艰辛努力和不懈奋斗。

《田园报告》序言

许家强

费孝通先生成就一生学术事业的开端，是一本《江村经济》，这本上世纪三十年代在英国出版的著作，是费老先生一生学术中被人提及最多的作品，也是巅峰。而写作这本小册子的缘起，仅仅是因为费孝通在等待出国留学的间隙里，到他姐姐费达生所在的“江村”开弦弓村闲住，所观察到所思考到的所有。那一年是1936年，那一年的费孝通，仅二十余岁。

那也只是长长的历史河流中一个一闪即逝的点，那一年的“江村经济”，很快被随之而来的变革洪流吞噬，但那一个踞于历史重大转折期的小小片断，却因为费孝通老先生的纪录，而长存于天地之间，给我们，给后人，永远留下一个鲜活的样本，真实的样本。

我们每一个人都在经历着历史，对我们每一个人来说，所有已经到来和正待展开的历史，都是完全新鲜和充满不确定性的，我们一直站在历史重大变革的边缘，我们一直都是历史创造者中的一员。

从我第一次接触到《江村经济》开始，便不可遏制地产生了一个想法：也用自己手中的笔，为这个巨大的变革时代作纪录。并且，这纪录一定要最真实，最深入，最生活。

二十多年来，我先是尝试着用小说的方式来记录，并在《春风》等文学杂志发表了一些以“乡村纪事”为总名的短篇小说。但这种方式很快被我放弃了，因为小说无法避免虚构，有了虚构，便无法做到完整的真实。小说是艺术化了的现实，而我所想要记录下的现实，不能艺术化。

后来我又尝试着以散文的方式来记录，并在《散文天地》等杂志发表了一些以《陌上桑》为代表的乡村散文。但也很快被我放弃，中国的当代散文已经迥异于历史上的散文定义，当代散文中过多的文学色彩，已让其蜕化为案头上的清供，而无法承担切片历史、留照社会的任务。

从事新闻工作，给了我许多用来观察社会的条件，完成这个大时代切片式的完整却又是细微处的记录，一直盘桓于心中，不能或忘，逐渐内化成为一种使命、担当和责任。

从几年前，张琳在家养猪，我反复前往探视开始，这个念头终于有了可以落地的机会。我想到，这样的解剖纪录，可以分成两部分，一部分是记录一个村庄的变化，一部分则是一个人一年的生活。

这个人，便是张琳。

张琳已是中年人，一生务农、打工，家里有个栽满果树脏兮兮的大院子，养了几百头猪(少时几十头)，鸡、鸭、猫、狗若干，种了八亩农田，有一个贤惠的、农活样样精通的妻子，有一个中学毕业就出外打工的儿子。养猪种地之余，一有闲暇，张琳还要扛着铁锨去劳务市场找活干，从一天十多块，到现在一天小二百，张琳说要攒钱给儿子盖房娶媳妇。

张琳也曾打工打到私企副总，但没赚到钱就回村了；他也喜欢阅读，但可以用来读书的时间越来越少了；偶尔写写文章，但那大多需要别人来督促他；他上网，有一些大学教授级的网友，对现状有很深的了解和看法，只是很少有人去听。

这是一个成分复杂的农民，他一个人的身上，几乎集成了当代农村形形色色的人物构成。他在一年中平淡无奇却又色彩斑斓的生活，是当代农村社会最鲜活的反映。

记录张琳的一年，记录这个波澜壮阔的大时代里，一个普通农民的命运与生活，转折与起伏，为当代乡村写实，为正在发生的历史留下最真实的样本。

——就有了这部《田园报告》

挥之不去的乡魂

——读长篇报告文学《田园报告》

魏玉成

许家强先生的《田园报告》是他2015年的作品，我在五年之后的2020年才有机会拜读，然而张琳那一年的生活画卷，就仿佛还在莒县那个叫海子后的村庄里缓慢展开。

古希腊哲学家说：“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我们的体验往往相反，比如说黄河，经过了历代多次改道，但在我们眼里、我们心里，还是那条黄河。因为虽然流水奔腾不息，灵魂却从未改变。今天的海子后村肯定不是五年前的海子后村，但是生活的脉络一定惊人的相似。即便它已经消失在乡村建设的大潮里，我也可以担保，在莒县的某一个角落里，也一定还有一个海子后村，一定生活着一个张琳。

作者在文前的引子里说要“为这个巨大的变革时代做记录”。家强先生当然有这个能力，但这一次，说句不怕得罪的话，他的目标落空了。当然，这丝毫无损于作品的价值，因为作者用自己生动的文笔记下了中国乡村最后残存的灵魂基因。“巨大的变革时代”无数人在记录，乡村却早已成为被遗忘的角落或者酒足饭饱后的点缀。如果不是有着浓厚的传统情结和悲天悯人的博大情怀，谁也没有耐心花费整整一年，去观察这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

海子后村和张琳的确处于一个巨大的变革时代，但是正如潮水到了最接近陆地的岸边，你已经看不到多少波澜。作者笔下的海子后村虽然正在悄悄发生一些变化，但传统的温情脉脉的伦理框架，仍旧在顽强地支撑着它的存在与发展。与许多地方乡村正在迅速解体重构相比，它多少有些缓慢和滞后。地理位置并不“优越”固然是主要原因，莒文化绵延数千年的浸润渗透，恐怕也有着深厚的影响。张琳倒是曾经走南闯北，但是此时的他已经放弃了当初的梦想，再一次把根牢牢扎在了他出生的那片土地上。

如果用时代的眼光去衡量，张琳无疑是一个失败者。他走南闯北，也曾经做到私营企业的副总，年近五十，却连儿子盖房的钱也没赚到。即便在海子后村，一个并不发达的农村，他的生活也只能说是挣扎，跌宕起伏的生猪价格、变幻无常的风雨旱涝，一次次把他打入谷底，至少在这一年，只是偶尔有微不足道的反弹。

文章的开始，作者就记录了主人公的心痛：“张琳从小就不是个很喜欢走亲访友的人，尤其是近几年，年龄大了，儿子也成人了，村里的亲朋好友聚到一起就是谁的轿车是啥牌子的，谁家在哪里买楼了，谁家儿子闺女上什么大学了等等，这些张琳都不具备，也没有谈的兴致。所以他在春节期间并没有多少可以串的门子。”这一年就是在这灰色的基调里开始的，儿子领回媳妇，让他感受到的也不是欢欣鼓舞，而是即将面临的沉重经济压力，他颓废的喝了一夜闷酒。

难能可贵的是，失落与苦闷、自卑与自怜，在天光大亮时就无声的褪去了，张琳很快做出了决定，放下副总的架子，不再出去打工，和妻子安心种地养猪，攒钱给儿子盖房子，忙碌而充实的一年就此展开。从此，面对大舅子突遭车祸、猪价无情下跌、天公不作美庄稼歉收等种种挫折，张琳再也没有动摇过，一次又一次从泥淖中拔出腿来，继续奋力前行。他不再计较面子，倔强的在别人嘲笑中，笨拙的操作着手扶拖拉机埋头耕地。为了节约开支，他与妻子起早贪黑自己砌地基，手忙脚乱、泥水满身。面对生猪成批的病死，他坚信：“天没塌下来，日子还得照样过。”

张琳的身上有中国农民鲜明的特质，强烈的责任意识与义务认同，坚韧不拔的品格，发自内心的善良，以及“死要面子活受罪”的虚荣等，都渗透在他生活的一点一滴中，也被作者诚实的记录了下来。

当然，张琳也有自己的特殊性，他是一个具有浓厚文化气息的农民，曾经是一个年轻的诗人。即便艰苦的体力劳作无时不在消磨压抑他的才华，那份诗情仍然不时涌动。与张琳息息相通的作者，用动人的文笔传神的把这份田园诗情表达了出来。

“春雨贵如油，不可有些微辜负，透过绵柔的雨丝看出去，远处近处的田野里，早已有那些披着雨衣打着伞，匆匆奔向农田的农人。”好一幅山村春雨图。

“张琳一点不敢浪费上天的恩赐，从地里回来，翻出半袋子尿素，半袋子复合肥，掺到一起，搅拌匀和了，拉到玉米地里，挨棵撒上一小把，还有剩余，就两手捧着，漫天飞舞地扬上一遍。”这是动作夸张的夏日雨后追肥图。

“一袭秋雨，满眼的秋色多了份枯黄，张琳栽满各种果树的庭院里，铺满落叶。柿子熟了，红彤彤的像一团炭火在燃烧。疲惫的秋天过去了，初冬姗姗而来。”这是秋末冬初的岁月静好。

这些富有诗情画意的描写在文中俯拾皆是，而且与晦暗压抑的日常生活有机的融在一起，让我们在挣扎中看到希望，在凡俗中品出令人回味的美感。中国的农村几千年来历经磨难，但是从来不缺失诗篇，张琳固然不是新时代的陶渊明，但对土地、对自然、对生活那种发自内心的热爱，借助家强先生的神来之笔，让他谱写了属于自己的“归去来”。

由于叙事的角度，也许有很多读者忽视了一个作为背景的人。但是没有她，张琳也许早已轰然倒下。这个人就是张琳的妻子，家强先生对她的描写，我以为，堪称《田园报告》最精彩的部分。

这是一个沉默的女人，面对深处困境的丈夫，她没有过多的宽慰，而是默默地用行动维护着丈夫的自尊，操持着家庭的生计。对这种中国传统女人特有的沉默，家强先生描写的生动传神。

哥哥车祸，丈夫被迫贱卖猪崽还债。家强先生连用四个“默默”描绘她内心的痛苦：“妻子默默地帮猪经济把小猪崽弄到车上，张琳从经济手里接过钱，递给妻子，让她数一数，妻子默默地将张琳的手推开，默默转身，默默回了屋里。”

丈夫操作手扶拖拉机耕地不熟练，让村民看笑话打趣，“只有张琳的妻子绝不埋怨，手里拿着一把大铁锨，跟在丈夫后面，一锨锨地将垄子扶正。”

夜里突降大雨，她为了让丈夫独自睡一个安稳觉，独自把晾晒的花生堆盖好。丈夫善意的埋怨她不叫一声，她没有埋怨丈夫没早听到下雨，也没有解释：“妻子没言语，只是漫不经心地找出一身衣服换上。”

在这颇为不顺的一年里，这个女人大多数时候都是这样，默默地在心里流泪，默默地辛苦劳作，对丈夫不离不弃，几乎是百依百顺。也许几十年来，她一直如此。在女权主义者看来，她活的卑微可怜，但是正是千千万万个这样的女人，与丈夫共同支撑起了中国的乡村。

2020年，针对新农村建设的方向，在各个阶层又引起了一场广泛的争论与探讨。到底什么样的农村才是新农村，新农村应该留下什么，抛弃什么，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我想《田园报告》的作者一定很早就做了思考，只是把“找出答案”留给了我们。他描绘的这个样本，虽然只是沧海一粟，但是却直指我们的内心，特别是我们这些曾长期在农村生活过，而且仍旧没有割断脐带的读者的内心。读完这篇不足百页的佳作，唤起的不只是乡愁，还有挥之不去、萦绕于心的乡魂。

来源：读书人许家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