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城

□刘康荣

一

2022年，顺德进入以水美城、以水兴城的新时代。冬日中午的阳光异常温暖，透过窗户洒在以水兴城建设指挥部办公室的会议圆桌上。

治水攻坚破题环节中，关于河道边的铸铁厂等片区老旧厂房拆除改造的方向，成为本期治水重点工作研讨会上的关键焦点。

在轮到段炼发言表态的议程时，段炼的思绪仍在飘荡着。在陈村，红砖楼、泥泞的工厂路、蔚蓝的天边、万里的长空、凤凰花开如波涛汹涌……那时的少年，有着明亮的眼神。

全场寂静了下来，段炼理了理思绪，有条不紊地论述着：

“我是工业人的儿子，有着工业人的基因，坚毅、厚重、自信，是我们的代名词。铸造铸铁老厂房片区，作为过去岁月的见证，它们充满了回忆，那是工业城市的集体印记……”

段炼眼眸里充满了岁月记忆的味道。他顿了顿，继续说道：

“治水即治城。我建议，将周边一带升级改造，在清岸治水的同时，融入水城融合发展示范区的‘水文章’战略元素，开发成为缅怀传统工业的一个景区，让其继续在发扬工业精神的征程上作出贡献。这，将是最好的工业传承，也是助推工业园区高质量发展的一道靓丽风景线。”

话音刚落，掌声如雷。

回荡着掌声的会议室里，格外引人注目的是放在段炼面前的那只铁杯子，以及有着浓重工业特色的那片铸铁黑。

是啊，二十多年过去了，是它，一直陪伴着段炼的成长，一直见证着工业时代的历史变迁，一直翻滚着岁月长河冲刷的记忆。

二

老段听到铸铁厂传达室李师傅“电话来了”的喊声，是在1998年仲夏的一天晌午。

那个晌午，在通往铸铁工厂的泥泞路上，是一片深邃蔚蓝的时光，就像是一片无边无际的淡蓝色绸缎。那片万里无云的长空，充满着明媚、温暖的时光。

而道路尽头的那一排兴许与共和国同龄的、富有时代特色的红砖工业厂房里面，回响着热火朝天的铸铁工人们的叮叮当当声。

恢宏的厂房旁，耸立着一座高高的大烟囱，远远就能望到，俨然是这一座南方小城的工业标志。伴随着机器的轰鸣，烟囱慢悠悠地飘出带着高温的黑烟，那是铸铁熔炉下的“产物”。阳光下，烟囱的灰色外墙斑驳着，仿佛向人们娓娓诉说着昔日的工厂故事……

而在红砖墙的另一边，伫立着的是一棵凤凰树。当下正是凤凰花蓄势待放的时节。先是一朵两朵、一枝两枝，很快就是一树一树、一簇一簇的了。它正以满树的“火”，满地的红，将力量与美恣意绽放在铸铁厂围墙内外的每个角落。

就是这样，天空的湛蓝、工厂的砖红、烟囱的褐灰、凤凰花的火红，构成的是一幅唯美的洋溢着岭南乡村工业气息的画卷。

后来老段才记得，那一年的仲夏，除了是铸铁厂效益最好的时光外，还是儿子段炼高考的时刻。

“老段，传达室里有电话，怎么还不听？找——你——的！”

铸铁车间里，噪音太大，李师傅边小跑着，边操着嗓子再次喊道。

老段停下手中的活儿，挥了挥手，又用干毛巾擦了擦背上淋漓的大汗，回应道：“知道啦，马——上——就——来。”

说这话的时候，老段黝黑的充满皱纹的脸上露出一排白白的牙齿。二十多年了，当年是老段的父亲，也是一名老工业人，带他入行的。岁月流逝，沧海桑田，他的称呼，也从“那个谁”“小段”，到“段师傅”“段叔叔”“老段”一路演变。

“喂！”老段刚刚一路小跑，还喘着粗气，急切地应着声。

“你好，是段炼的爸爸吧？我是小段的班主任刘老师……”电话话筒那头传来的，是一片夹杂着焦虑成分的声音。

“是的是的，哦，是班主任啊！嗯……，孩子，孩子不会出了什么事吧？”老段满脸皱纹的脸上，其“山川沟壑”更为深了。

“是这样的，放榜了，孩子高考的成绩出了点状况……”此刻，电话的两头都沉默了，就像是悠悠响起的交响乐戛然而止，以及突然而来的，划破长空的那片寂静与默然。

“段炼爸爸，可以的话，你来一趟学校的教师办公室吧。孩子现在也在这里。”

三

挂上电话，向厂长请了假，跨上凤凰牌自行车，老段急匆匆地朝学校骑去。

厂外的凤凰花纷纷飘落在老段的身上。他抖了抖衣裳上的花瓣，回忆的思绪随着火红的落英飘荡着，如同电影中的一幕幕、一帧帧镜头，展现在眼前。

是啊，记忆中，关于孩子的事情，打电话来铸铁厂里来的，算上这回，也就两回而已。

十八年前，依稀记得也是这样的仲夏，他正在铸铁工厂里有条不紊地忙碌着，正用粘土和水制作型砂并舂实、制芯、配模成铸型，正待下阶段的熔炼和浇注。那段时间厂里的订单多，爱人到产房了，也无法亲身前往陪伴。

“小段，传达室里有你电话！”还是门卫跑来操着嗓子的声音。

自然而然的，那是报喜的信息。生了，是一个大胖小子！

他咧着嘴，露出那排洁白的牙齿，满怀欣喜地笑了，就像熔炉里那激昂的火焰一样。

回到车间的时候，看着火红火红的熔炉内正在融化的合金材料，并很快形成液态金属液注入配好的砂箱内。孩子的名字立马就想好了。

段炼。

好的钢铁，是锻造出来的；好的铸钢，是熔炼出来的。好的人格，更是历练而来的。

段炼，段炼。起名的初心，是希望孩子拥有坚强的人格，拥有成功的人生。可如今……

思绪如潮水般涌过的时候，老段人已来到了学校。仲夏的天气变幻莫测，原来那片万里无云的长空，转瞬即为乌云遮盖。

教师办公室里也没有亮灯，阴沉沉的空气里压着年级主任、班主任、段炼那几张阴沉沉的脸。老段一见到这架势，自觉不妙，背后顿时也凉飕飕、阴沉沉地刮起风来。

“段炼爸爸，您终于来了！”班主任像碰到救星一样，但却开心不起来，“高考成绩放榜了，但是，失手了，按照孩子考出来的成绩……”

年级主任站了起来，脸就像外边翻滚着的黑压压的一片乌云，接过了班主任的话：“按照孩子的成绩，别说本科，连好一点的大专都沾不上。近期不是有个什么网络聊天软件吗，段炼爸爸，孩子他……他迷上了这个了，所以导致滑铁卢式的失手……”

此刻的老段，除了叹气，除了客套地对老师的关心表示感谢之外，心塞得容不下一条缝隙了，还能说些什么呢？

而此刻的段炼，除了低头，全程没有说话，没有表情，更没有眼泪。

老段知道，孩子已经知错，已经后悔了，可是，还能改变什么呢？

……

高考失利已成事实。几经思量，一家人决定让段炼复读。由于原来学校不设复读班，只能另觅他校。

两父子一直无话。还是那辆凤凰牌自行车，老段在前面骑着，段炼在后尾架坐着。夏末雨季的风飒飒地在耳边响着，两父子的头发向后飞扬着。就这样一并去区里最好的高中，咨询复读的事情。

就是在那个时候，段炼坐在老段的后面蓦然发现，老段的头发已经发白……

那个瞬间，段炼的鼻子酸得喘不过气来，心里也酸酸麻麻的。蒙蒙细雨打落在脸上，眼泪就这样猝不及防地滑过脸颊。

想止，也止不住了。

四

复读的日子日复一日地机械式上演着，快一个学期了，而段炼，总是走不出高考失利的阴影。

如何让孩子走出失落阴影，重拾应有的自信，整装再出发，成为段家最迫切的重要议事日程。老段望着因长年从事铸铁工业而起满茧子的黝黑双手，顿时明白了什么……

一个初春的周六，是孩子难得的休息日。老段下命令要求孩子陪他上一回班，段炼虽然满身疑惑，但也只能听从一并前往。

眼下正是春节前放假停产的前夕，工业淡季。铸铁厂红砖墙内的一排排窗户，从里到外透着笃定与安然。

“知道你爷爷辈、你老爸，干了一辈子的铸铁事业，是如何运作的吗？”

段炼有点惊讶，摇了摇头。

“你是工业人的子孙。那就请你今天认真看一看，上好这堂学校里面上不到的宝贵的一课。”

说罢，老段首先煞有其事地拿出之前设计好的一款砂型，用粘土通过造型、制芯、配模等一系列的流程，把泥芯娴熟地放入型腔里面，再把上下砂箱都合好。这是铸造中造型制芯阶段的关键，老段全凭手工操作，双手也长年累月地被铸铁粘土所侵蚀着。“这是一份体力活，但也是考验人的坚强活。”老段头也不抬，认真地说道。虽是初春时节，但老段同样地汗流浃背。

接下来还有最火红的铸铁工艺，工业窑炉早已待命准备着。老段将配好的铁件送入到熔化炉中，熔化成合金材料。形成火红火红的金属液后，老段再小心翼翼地取出，将其注入配好模的砂箱里予以浇注。只见液态的钢铁液体在重力作用下，很快便成功地充填了刚才的铸型当中。

老段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再语重心长地说道：“做你爷爷和爸爸这一行，又累又高温，缺少一点毅力和信心都不行。你瞧，我们不也都是干了一辈子吗？”

“爸爸，你是想说，高考一时的失利，算不了什么……”段炼神地望着，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浇注后等熔融的金属凝固了，老段三下五除二地把型砂清除掉，打掉浇口等附设件。顿时，一只透呈着黑色铸铁光芒的、厚实而又亮锃锃的铁杯子，变戏法似的出现在眼前。

“这个爸爸亲手铸造的铁杯子，送给你了！希望它能给你的高考带来幸运！”老段脸上写满了自豪。

“谢谢爸爸！”段炼深呼吸了一口气，像隆重的移交仪式一样，双手稳稳地接了过去。

这真是一只铁杯子啊，段炼在想。望着眼前这件富有深远意义的礼物，认真地思考着。是啊，与其说是一份礼物，不如说是一份工业人的传承吧！

铁杯子做出来后，窑炉还没有熄灭，那口大烟囱还慢吞吞地摇曳着烟火。两父子就围着那口工业窑炉的炉火，听着火焰在炉里噼啪烧得直响。两人都没有说话。

不知不觉，初春的夜幕无声无息地降临了……

段炼望着工厂小院上方的天空，夜幕下也能分辨出凤凰花那片特有的红色，呼应这熊熊的烈火和一千度的钢水，也呼应着工业人的赤诚。远方的星空在闪烁，亮亮的，能闻到工厂红砖小院特有的那种铸铁的味道，以及那种，关于希冀的味道……

五

1999年的仲夏，又是一年的七月七日。高考日，又是那片万里无云的长空，还有仲夏雨日那刚刚滤去夏天的燥热，沁出清凉的味道。

段炼似乎一直都在等这一刻，属于自己的时光。

进入考场时，私人物品不能随身携带。段炼把那只黑色铁杯放在监考老师的讲台上。就是这样，在考生位置上，段炼望着那只铁杯子，那只铁杯子也在望着他。

那一年的高考语文，作文题目是《假如记忆可以移植》。段炼抬了抬头，怔怔地望着那只铁杯子，自然而然的，文笔便如泉水般涌开了。他在答题卷上，洋洋洒洒地写道：

“假如记忆可以移植，我会选择移植父辈们在工厂中的记忆。我希望可以复制父辈们流淌着的工业人的血液与真诚，我希望可以获取父辈们诠释着的工业人的自信与笃定，我希望可以传承父辈们发挥着的工业人的使命与担当。以此薪火相传，为此鞭策前行，因此受益终生……”

……

转眼，又是一年放榜时。这一回，终于可以一洗前耻，复读班的成绩里，段炼考了语文的最高分，也收到了省内某重点工业大学的橄榄枝。

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时候，段炼总觉得，半年前的那个初春，是被铁杯子和凤凰花点燃的，包括他的青春与激情。

六

辗转大学四年，再到社会的踏足、职场的打拼，时代在进步着，城市也在转身着。可是段炼与那铁杯子之间的情怀，却始终如一。因为，记忆的密码仍会穿越时空，辨别出工业人基因的光明与希冀。

只是，轻盈、静谧的凤凰花瓣，覆盖了灰的钢铁，以及那座曾经铺满钢铁工业色彩小城的热烈、坚硬和沉重。

老段已经退休，铸铁工厂也已倒闭多年，而段炼也先后调职到顺德村级工业园区升级改造办公室、以水兴城建设指挥部办公室工作，从事村改、治水这些“头号工程”项目。

段家三代人，命运都与工业相关。只是爷爷和父亲一辈是传统型的艰苦作业，而段炼，则是以另一种方式诠释着工业的责任与传承。

铸铁厂的传统产业虽已落幕，倒闭后原有厂房也早已拆除，但那座大烟囱，如今依然屹立。

原来工厂的凤凰树亦然。当工业城市的如火如荼成为传奇，与之对应，凤凰花则成为了城市的精神象征。

可是，夹杂着铁锈味道的风拂过长发，我们所处的已不在原来的时代。

七

治水攻坚会议结束后，开车回家的路上，段炼的车厢里正播放着王菲的《无问西东》。一切都如此迅速而轻轻地滑过，留下的，是多年前仲夏的那片万里无云的长空，是那串关于工业人、关于父爱的如今不再伟岸而变得蹒跚的背影。边听歌曲，段炼疲惫的脸上不自觉地笑了。

后来，段炼才知道：杯子，杯子，是一辈子的意思。

在那一辈子的时光里，在那座铁城里，诠释着刚正如铁、坚韧如铁、厚重如铁，不忘初心，不畏苦难……

原载《佛山文艺·陈村文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