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1993年在深圳开始创业之路，到获得“鹏城工匠”荣誉，陈志忠在人生的黄金期以工匠精神传承传统手工技艺，以追求美的精神创作艺术作品，树立了金属錾刻的标杆。

■陈瑛

回望钻研錾刻技艺的工匠路，1968年出生的陈志忠自嘲是个“土匪”，只知道和铲刀、刻刀还有铜铁金属这些硬邦邦的东西打交道。年过五旬的他，留着圆寸，看起来精气神十足，说起自己的作品，说起徒弟、儿子，说起满屋子的书，说起工作室门口的植物时，他小小的眼睛马上笑得眯缝起来，闪耀着柔和的亮光。

深圳作为中国改革开放的窗口，在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建设了大量工厂，吸引了来自世界各地的资本和全国各地的“打工人”，一时间成为“世界工厂”的承载地。工厂的大规模建设与工业的高速发展，都离不开“工匠”。深圳需要工匠，时代呼唤工匠。许多内地的年轻人怀揣着梦想来到深圳，从普通的打工人做起，一部分优秀者执着专注于所从事的技艺，精益求精地追求完美，成为技艺超群的“工匠”。现居龙岗的“鹏城工匠”陈志忠便是其中的典型代表。

从武汉到广州，遇到恩师骆宝璇

陈志忠出生于武汉，父母都在华中科技大学工作。他从小不是父母期待的成绩优异的“好学生”，迷恋武术，喜欢篆刻，没事就爱跑到校办工厂看工人师傅摆弄机械。1984年，陈志忠没能如父母所期望进入大学深造，而是到华科校办工厂参加了工作。他进了模具车间，因为熟悉和喜爱，很快就掌握了模具制造的基本方法和流程。1986年春天，南方一家叫开达的公司到武汉的华科来招人。开达集团曾经是全球最大的火车模型制造商，旗下凯达玩具厂曾是中国改革开放后来深圳投资的第一代港资企业，旗下东莞中堂开达玩具厂在解放前就开始开厂，经历了玩具代工最繁华的年代。当时开达集团有一位高管是武汉机械学院最早时期的校友，对华科有着深厚的感情和信任，所以这次来武汉，把模具技术工人的招工名额全部留给了华科子弟。

当时广东合资企业里规范的管理、成熟的技术，尤其是高出内地好几倍甚至十多倍的收入对年轻人有着非常大的诱惑力，报名人数达到400多。经过了一轮轮文化和技术的测试，最后录取了7人，陈志忠就在其中。1986年4月，陈志忠和这批新招的模具工一起从武汉抵达广州，然后被分配到东莞的中堂玩具厂，专门从事模具制作和金属雕刻工作。这是他人生中重要的转折点，奠定了从事錾刻工艺的坚实基础，因为，就是在这里，他遇到了人生最重要的恩师——骆宝璇。

骆宝璇是土生土长的香港手艺人，十多岁少年时代就进入了模具制造行业，精通金属雕刻的全套手雕技艺，为人非常宽厚随和。錾刻这门工艺对从艺者要求非常高，学艺者本来就不多，加上从来没有过工艺的系统教材和专著，也很难用大规模开班的形式进行授课，必须由师傅带徒弟，手把手教。骆宝璇告诉自己的徒弟，錾刻，是中华民族传统手工艺技法之一，迄今已有两千多年的历史。要成为好的匠人，要不断精进技艺，还要始终磨炼心性。骆师傅制作模具多年，非常讲究规范，一招一式都严格要求，规规矩矩。他要求工作台每天保持桌面整洁，进行錾刻时，工具摆放有序，每一个步骤的开始和完成都要守规矩，錾刻中出现的灰尘及时地拂拭，手也要及时用肥皂清洗干净。骆师傅自己每天都穿得整洁干净，牛仔裤都是洗烫得洁净平整，一双手成天和金属、刻刀、油泥打交道，但要时常清洗，连指甲缝都永远是干干净净的。曾经调皮淘气出名的陈志忠突然像是被带进了一个全新的世界，宁静而洁净，那些熟悉的刻刀和金属仿佛都变得柔和起来，不需要他去用力制服，而是等待他用情呵护。

骆师傅按錾刻的步骤程序一项项把手艺教给徒弟们，手把手地教他们打泥稿、翻石膏、翻树脂、仿型坯，最后再手工精细雕刻。这里的每一个步骤都需要脑子里对美的悟性和手头上精巧细致的功夫。骆宝璇仿佛是一座巨大的宝库，敞开胸怀把一身手艺毫无保留地传给陈志忠，但陈志忠还是觉得深不可测，学无止境。在骆宝璇面前，陈志忠第一次感觉到自己见识浅薄，需要全力以赴。他不顾白天黑夜地学习练习，师傅不时指点，技艺进步非常快。很快，他就成了骆师傅最喜爱的徒弟，在他的勤奋求教下，也得到了更多“吃小灶”的机会。他好学上进，时常得到师傅的肯定，师傅从来没有说过他半句重话。陈志忠被师傅手艺里的“刚”和性格里的“柔”所征服，所感动，所折服，他打心眼里敬重这位比他年龄大不了多少的骆师傅。

錾刻的刀法种类繁复，骆师傅逐项地悉心教授。不同錾法需要使用的锉刀、铲刀也各不相同，骆师傅有几百把不同的刀，大部分是自己制作的。为了在錾刻工艺中加工出层次分明、线条清晰的精美纹样，骆师傅还带着陈志忠制作适合自己的各种锉刀、铲刀……在带徒弟的过程中，骆师傅传授得毫无保留。旁人看在眼里，都不禁感叹，俗话说得好，“教会徒弟饿死师傅”，在手工艺领域里，这种靠口授心传的绝技，哪有这么轻而易举就都倾囊而出的？骆师傅对陈志忠实在是太过偏爱了！陈志忠听在耳里，记在心里，感恩师傅的厚爱。跟随师傅学习模具制作和金属雕刻工艺两年后，家里捎来消息，要陈志忠马上回武汉。

▲陈志忠潜心钻研、踏实创作的作品一件件被世人关注，被行业认可。

因一场大火产生误解，让他南下深圳

原来，家人在武汉的华中科技大学出版社帮陈志忠找到了一份工作。陈志忠作别了骆师傅，离开了开达公司。骆师傅对于爱徒的离开，有些不舍，但是，他依然祝福他。经过骆师傅春风化雨般的引导和錾刻工艺的磨炼，陈志忠心性大改，工作上也算是安安稳稳。就在这时，又发生了一件事，大大地改变了陈志忠原本已经平和的心态。1988年底，华科校办工厂突然起了火，当时很多人都全力以赴去救火，及时化解了一场灾难。华科出版社就在校办工厂的隔壁，陈志忠看到着火以后，飞奔而去救火，生怕自己从前的工厂受损太大。救完火，他就默默地回出版社了。几天之后，陈志忠和家人都听到了传闻，说这把火就是那个调皮捣蛋出名的陈志忠放的！别人因为救火被表彰的时候，陈志忠却被公安局派出所几次三番叫去盘问，倔强的陈志忠无法辩解也懒得辩解。后来听说是发行科的科长去公安局给他证明：陈志忠不可能放火，他是在看到火势以后跑出去救火的。这才还了他清白。

1989年的农历大年初六，愤怒而憋屈的陈志忠带着简单收拾的行李，南下广东，来到深圳寻找自己的未来。他在东莞的时候就听很多人说过深圳，许许多多的年轻人都聚集在这座充满活力的城市里，打工人辛苦忙碌，但有许多的机会能给到有本事的年轻人。“一座可以实现梦想的城市”，这是迷茫中的陈志忠所向往的。

陈志忠凭借着錾刻的手艺与做模具的经验，成了深圳力克模具公司的技术工人，并很快得到了上司的信任和赏识，做模具制作里的关键技术部分——金属雕刻。他喜欢摆弄锉刀和打磨机的工作，不停地敲敲打打、锤锤刻刻，看到自己做出来的模具越来越精致，生出了无限的成就感，手艺也在千锤百炼中不断进步。陈志忠进厂一年多后，公司专门成立了一个团队，让他带一批学徒，专门做技术性强的手工雕刻工作。1991年，陈志忠成为技术主管，月工资超过了5000元。陈志忠得到了上司的信任和重用，也有了非常多的练习錾刻手艺的机会，在成千上万次的模具雕刻中，在无数次的锤炼中，陈志忠的錾刻手艺水平，一般同行已难望其项背了。

1993年3月，陈志忠注册成立深圳市丰茂艺术品模具有限公司，开启了自己的创业之路。陈志忠因为要带领公司发展，更因为热爱，他一直坚持亲力亲为做模具生产中最复杂的手工錾刻部分，企业逐渐发展成长。

在陈志忠心里，他始终不满足于做模具赚钱，他要在錾刻领域内做到顶尖，要做出一件能够传世的作品，实现“人过留名雁过留声”这个简单而朴素的理想。从小热爱美术的陈志忠在脑海里把很多美术大师名作思考盘旋了很多遍，最后把目标锁定在徐悲鸿珍藏的《八十七神仙卷》上。《八十七神仙卷》是相传为唐代画家吴道子所绘制的一幅绢本白描长卷，图中以道教故事为题材，描绘了以东华帝君、南极帝君、扶桑大帝为主的八十七位列队行进的神仙，画面纯以线条表现出八十七位神仙出行的宏大场景，形神刻画细致入微。画面笔墨遒劲洒脱，根根线条都表现了无限的生命力，如行云流水，充满韵律感，代表了中国古代白描绘画的最高水平。《八十七神仙卷》本身是一幅充满争议和故事感的长卷，而徐悲鸿收藏《八十七神仙卷》的过程同样曲折并充满了故事感，关于它的争议很多，但它是一幅传世的名作毫无异议。把这样一幅画用金属雕刻来呈现，无疑是对难度、高度发起的巨大挑战。陈志忠决定去挑战自己的极限。

着手雕刻《八十七神仙卷》，刚刚开始构图，他就遇到了很多的困难与困惑。画中几笔勾勒出的仙女的发髻与头饰，细节究竟是怎样的？为了弄清楚古代不同地位神仙之间服饰的区别，他查阅了大量有关古代服饰、盔甲、头饰等文献资料，有时候到书店买书，买到口袋空空如也。为了了解古时女子发髻、首饰，还有衣服的样子，他到处观看古戏，有时候为了看场昆曲或者京剧花很高的票价，有时候为了看濒临失传的地方小戏，他坐火车、汽车到偏远的乡村看台上演员的发髻和服饰。他设计好初稿，不断地细化，同时又开始了打泥稿、翻石膏、翻树脂等各项錾刻必须的基础流程。他选择了紫铜来作为呈现载体。铜錾刻浮雕的制作工艺较为复杂繁琐，它要经过无数次雕刻和焠火、锻打的过程才能完成，对工匠的艺术水准、技术难度和操作经验都有很高的要求，绝非常人能完成，也不可能完全复制，这也是陈志忠所追求的。

当然，陈志忠为了艺术理想而潜心创作和雕刻的时候，也需要让公司发展，让自己和家人生活得更好。所以，《八十七神仙卷》是陈志忠坚持多年费心费力的作品，但同时，他也还是要雕刻模具，接好订单，但与以往有所调整的是，他尽量承接有难度、有文化价值的订单来做，兼顾产品和作品的统一。

▲陈志忠金属雕刻代表作《2003年央视春晚吉祥物三羊开泰》。

▲《铜雕八十七神仙卷》局部。

▲陈志忠金属雕刻代表作《春牛戏水》。

从“三羊开泰”到奥运“福娃”，他成为优秀工匠

2003年是农历的羊年，每年中央电视台的春节联欢晚会都会提前大半年就开始设计制作摆放在舞台中间的生肖吉祥物，照例，2002年上半年，中央电视台就开始委托文化公司设计制作羊年的吉祥物了。文化公司面向社会发出“招贤令”，许多模具和礼品公司都想一试身手，陈志忠也不例外。他想看看自己能不能在艺术品雕刻的路上得到各方的认可。陈志忠发现，社会上经常做吉祥物的时候“卡通化”，导致吉祥物看上去虽然可爱，但有时会“走形”，陈志忠希望自己首先做啥要像啥，然后具有美感，还要寄托良好的文化寓意。按照这个思路，他精心雕刻了“三羊开泰”的羊年吉祥物模具。他整整一个月没日没夜地做一个模具，但，功夫不负有心人，他雕刻制作出来的羊细致到羊毛的走向、羊角的纹路、眼睛的双眼皮都栩栩如生，作品评审会上，这座“三羊开泰”毫无争议地成为了当年中央电视台春节联欢晚会的舞台吉祥物和嘉宾礼品。十多年后回想往事，陈志忠清楚地记得这次礼品的订单并没有为公司带来任何盈利，但他坦言，春晚舞台被亿万观众瞩目，“三羊开泰”给他和公司带来的名气和影响力确实非常大。

2001年，北京申办奥运会成功，全国一片欢欣鼓舞。奥组委会开始着手准备北京奥运会的纪念品和礼品。陈志忠接到设计制作奥运会的金属雕刻盘的邀请。此时陈志忠的錾刻工艺的技法已经达到炉火纯青的地步了，他在进行创作的路上不断尝试不断突破自己了。他设计制作了由三个钟楼组成的申奥成功的纪念金属盘，一次做了5000个，被一抢而空。接着，他又制作了镶嵌在小镜框中的金箔奥运福娃画，成为2008年奥运会上人气指数最高的礼品，陈志忠公司收到的订单如雪片一般地飞来，最后制作了超过20万个“福娃”。

2008年北京奥运会后，中央电视台春节联欢晚会的吉祥物和礼品供应商再次联系上了陈志忠，请他设计制作2009年牛年春晚的吉祥物。接下来的5年里，虎年、兔年、龙年、蛇年、马年的春晚吉祥物都由陈志忠来设计制作。每年春节联欢晚会的时候，看到自己的作品摆放在舞台中间，陈志忠内心油然而生骄傲之情。他说：“我一个手工艺人，能看到自己的作品登上春晚舞台，12年的生肖吉祥物，由我制作的有7个，非常开心和自豪！”

2014年，得知徐悲鸿的遗孀廖静文女士想要为徐悲鸿纪念馆制作徐悲鸿诞辰120周年纪念品，行业专家马上向廖静文推荐了早已在精雕细琢《八十七神仙卷》的陈志忠。陈志忠跟随着专家几次到廖静文家中拜访，和廖女士沟通，按照她的愿望和想法与徐悲鸿纪念馆合作，对《八十七神仙卷》进行了进一步的修改完善，并委托南京造币厂复刻纪念银条衍生品，作为徐悲鸿诞辰120周年纪念品限量发售。

从1993年开始创业到2014年获得事业的各种成功，陈志忠跨越了许多艰难坎坷，也创造了绚丽多姿的辉煌，这20来年人生重要的黄金时期，他以工匠精神传承传统手工技艺，以追求美的精神创作艺术作品，为他后来冲向人生的巅峰积蓄了巨大的能量，打下坚实的基础。

春种秋收，天道酬勤。陈志忠潜心钻研、踏实创作的作品一件件被世人关注，被行业认可。2008年，陈志忠作品《87 神仙图紫铜浮雕》获得 “天工艺苑百花杯”中国工艺美术精品奖金奖；2010年，作品《孙悟空（3）浮雕》获得“中国工艺美术百花奖”金奖；2013年，作品《铜雕大闹天宫》获得“中国工艺美术百花奖”金奖；2014年，作品《紫铜天兵神将》获得“中国工艺美术百花奖”金奖……一个个奖项的获得，都是高超技艺的被认可，都是潜心创作的被礼赞。“中国工艺美术百花奖”是工艺美术界最高级别的奖项，陈志忠，居然拿到了三次！用作品说话的陈志忠得到了政府和社会各界的重视和支持，他陆续获得了“广东省工艺美术大师”“深圳市地方级人才”“中国工美行业艺术大师”“鹏城工匠”等荣誉称号……

荣誉纷至沓来，已过了知天命之年的陈志忠，在深圳这座城市里，实现了当年南下追求的梦想，他成为了优秀的工匠，技艺超群，树立了金属錾刻的标杆，引领了行业的发展。

铁汉还是那个铁汉，刻刀还是那些刻刀，不过对这座城市、对这份手艺，他心底的柔情，却是越来越浓厚。陈志忠工作室门口高高低低的菩提树上大大小小的菩提叶透着深深浅浅的绿光，绽放着无限的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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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 │ 晶报APP

统筹：李岷

制图：勾特

编辑：叶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