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里的故乡越来越远,也越来越陌生。
只有夕阳西下,当我站在山顶俯视前方,山下几缕炊烟轻轻袅袅地舞动,一如多年前的模样,吸引着饥肠辘辘的“屋里人”,我才猛然意识到,那飘着墟里烟的远人村,是我们的来处,有可能也将成为我们最终的归处。
■ 潘玉毅
人这一生里,免不了要回答两个问题:从哪儿来和到哪儿去。
每个人都有一个来处,也必有一个去处,而来来去去的中间,是我们此生的行迹。这行迹的源头则是故乡。不管你走多远的路,去多少个地方,故乡是那个记忆里最醒目的地标,隔着万水千山远远地望一眼,便能十分准确地知道它的方位。
我的故乡是江南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山村,这个村庄很小,小到放在县市级的地图上,它都不会比芝麻更大,小到你在村头吼上两声,不一会就能听到村尾传来的回音。
小小的村庄里住着1500多个村民,他们之中有七成左右都姓潘。曾经有人问我,既然村里人大多以潘为姓,为什么叫童岙,而不叫潘岙?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这个问题着实令我感到沮丧,每被问及此事,期期艾艾之后,只能顾左右而言他。后来我在族谱里翻到一段文字,方才有了答案:“元末明初由潘桐溪公者从余姚丰山迁徙至此,在岙里筑室定居。村以人名命之,为桐岙。”也就是说,现在的童岙实系桐岙之讹。
如果要在博大精深的汉语里找一个词给故乡作定语,我想非“开门见山”莫属。故乡的山连绵起伏,一丘连着一丘,如果以家为圆心,推开前门,门前一百八十度看见的都是山,打开后门,门外一百八十度看见的还是山。不过故乡的山虽多,有名的却不多。从那些山的名字里,你大概也能望见山里人的文化程度:官山、毛山、对面山、鹰窠山、大山脑、刺山岗、调羹山、鲇鱼须山……顾名思义,官山是因为山里出过当官的人,对面山是因为山在居所的对面,调羹山、鹰窠山和鲇鱼须山是因为山的形状像调羹、鹰巢和鲇鱼须,其他诸山,以此类推。
因为山多,交通不便,出行一直是困扰山里人的一道难题。在我小的时候,村里没有一条像样的公路,唯一通往山外面的村道沙石点点,时高时低,晴天还好一点,要是落了雨,积了水,就会溅得人身上湿漉漉的。于是,移山成了我那时候最大的梦想。某日,我自书中读得愚公移山的故事,逢人就吹牛:“等我长大了,一定要将屋前的山统统移掉,让大马路伸进村里来。”
我想把山端掉,让村里人能看到山外面的世界,或者造一座立交桥,把故乡变成想象中城里的模样。不过,后来山真的少了,我忽然又舍不得了,觉得还是应该留住它。今天的我更希望能为故乡植一棵树、填一点土,别让它失去了从前的单纯。
就在1997年,一条货运铁路居然从村里斜穿而过,成了勾连余慈两地的唯一一条铁路。从此,火车的鸣笛叫醒了山里人的耳朵,让沉寂多年的小山村热闹了起来。当时,有不少外乡人骑着车从很远的地方赶来这里,就为看一眼火车长什么样子,小孩子尤其兴奋,听到“呜”的一声响,连饭都不吃了,巴巴地望着铁轨的方向。
铁轨靠近余姚的方向,有一条隧道,名为“桃花山隧道”,因隧道口有桃树沿铁轨密植两旁山坡而得名。桃花山隧道刚凿通时,有一些好事者编造了许多怪诞的“传说”,于是,敢不敢一个人从隧道的这头走到那头成了胆气壮不壮的考量标准——小孩子就是这般无聊。我的胆子向来不大,平时连回答老师的提问都有些战战兢兢,唯独对这条隧道是个例外。每年春天到来时,我常常独自一人穿过隧道去山洞的另一边,去看那隧道口两旁密植的桃树成林,春日里,花开时节显得格外漂亮,粉的、绛红的花瓣挂在枝头,落在草上,像是春天有意把最好的颜色留在了这里,像是本已很美的姑娘涂上了淡淡的胭脂。刹那间,心和眼所见,树树桃花,树树明媚。
隧道以北有一条“姆岭”,是慈溪余姚两市的分界岭。打我有记忆起,这条岭就一直被同村的长辈们挂在嘴边。慈溪人和余姚人多管母亲叫“姆妈”,也未知这条姆岭是否有“母亲之山”的意思。我只约略的知道,以前,村里人去余姚或者余姚人来村里,此岭是必经之路。岭很陡,骑着自行车根本上不去,只能靠推。数十年下来,姆岭上留下了车辙印和脚印,也留下了故乡人的汗水和泪水。
姆岭之下,为吾故乡。
故乡的风景自然是美的。它虽不是世外桃源,但山里的世界,屋舍俨然,良田、美池、桑竹,一样不缺。很多我们在当下苦觅而不得的美景,那个时候推门出去,随处可见。老屋后面有池塘,池塘边上有柳树,柳树上有鸣蝉,蝉声过处有大黄狗和牵着黄狗打盹的人。这就是故乡埋藏在我记忆深处的印象,它慵懒,却闲适。可惜,今日的村庄,早已和从前不同。所幸,山上的草木仍旧保持着昔日的芳华。
故乡最大的特点是古老。境内有一个距今已逾6500年的新石器时代遗址,人称“童家岙遗址”。20世纪70年代,浙江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的工作人员来此进行实地调查,在遗址上发掘出大量的石器和陶器,甚至还发现了大型船只的船骸。经考证,不少器物当属于距今约6000-6500年以前的新石器时期所有。这个发现瞬间让整个村子沸腾了起来,村民们显然从未想过,自己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这片土地下面仅50厘米深的地方,保留着先民生活的遗迹。那50厘米的厚度,仿佛就是一扇时空穿越的大门,将从前与现在隔开了,又连接了。
2009年12月,宁波市文物考古研究所和慈溪市博物馆联合再次对童家岙遗址进行了为期四个月的试掘,这次试掘除了骨、木、石、陶和动植物遗体,更挖出了史前先民修建道路和挖坑埋柱的遗迹。透过这些遗迹,我们的脑海里似能想见久远前的童岙村的模样:也许,几千年前,这里有着茂密的森林,有着充沛的水源,有着怡人的气候,我们的先民在这里聚居繁衍,辛勤劳作。
如今,六千年前的沧海已成桑田,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也换了一批又一批,但风还是旧时的风,雨还是旧时的雨,那个六千年前的遗址一直是村民记忆里原乡的模样。自遗址发现以来,村民们除了河道清淤,对其未有扰动。
作为我人生画布上最初的风景,故乡让我收藏了一个纯真的童年,而我似乎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词汇来表达对它的复杂情感。十余年前,我去了古都西安,在四年的大学生涯里,关于“何为故乡”心中常感迷惘。然而每当寒暑假临近,耳边总会响起一个声音,好似在催促我早点回去。这让我想起岙里的那棵百年枫香树,它像一个上了年纪的老者,目送我们远去,又盼着我们归来。
人生最可悲的事情莫过于错把异乡当故乡之后,又错把故乡当异乡了。我不想就此遗忘,所以乘上了记忆的扁舟,在稻穗弯腰低语的瞬间、在晒谷场米黄色的草垛里、在被一片闲云搅乱方寸的池塘中央、在油菜田黄白相间的期盼里、在一切有关乡村和泥土的召唤声中寻找,寻找心灵深处那个旧乡的影子。
记忆里的故乡越来越远,也越来越陌生。但故乡分明也还是从前的模样,从始至终它都不过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山村。
只有夕阳西下,当我站在山顶俯视前方,山下几缕炊烟轻轻袅袅地舞动,一如多年前的模样,吸引着饥肠辘辘的“屋里人”,我才猛然意识到,那飘着墟里烟的远人村,是我们的来处,有可能也将成为我们最终的归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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