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杨子怡：篱边诗话·第六集

作者简介

杨子怡，字田力，号篱边散人，湘人居粤，教授,诗家兼诗评家，中华诗教学会常务理事，广东省诗词学会常务理事，云帆、诗海等顾问，中镇、尘社等社员。发表学术论文百馀篇，出版专著、合著多部。诗作散见于《当代诗词》《诗词选刊》《诗潮》《诗词百家》《中华辞赋》等有影响的二十馀家诗刋中，有《篱边虫语》《木雁斋诗选》等诗集正式出版。坚守传统，诗风雅正。

杨子怡：篱边诗话自序

诗话者即诗之话也，说诗者也，宋许顗《彦周诗话》云：“诗话者，辨句法，备古今，纪盛德，录异事，正讹误也。”信然！诗之技法句法，炼字炼意，异闻琐事，风格气骨，言志纪物，灵感意境，诸家体式，格律声病，讹误刊正，古今趣闻，虚实奇正，覃思立意，曲折腾挪，用典用事，雅俗巧拙，赋物比兴，言志抒情，诗道传承，无不涉之。其体则偶感随笔，信手拈来，片言只语，颇有灼见。看似支离，一盘散珠，串之完珠，诗观毕现矣。有史有识，有料有趣，可资刊误，可资通理，虽为短论，真知寓焉。学诗者不可不读之。

“诗活之源”，一如清章学诚《文史通义.诗话》所言“本於钟嵘《诗品》”也。清何文焕所编《历代诗话》即以此书冠首。然非后世所谓之诗话。唐之论诗诗诸如子美《戏为六绝句》、《偶题》虽非诗话，亦是以诗论诗，近于诗话也。李太白、韩文公、白香山皆有类似之作。皎然之《诗式》、王昌龄之《诗格》虽非以诗话命名，已最接近诗话之体式也。首以诗话命名者欧阳公《六一诗话》也。宋著诗话之风大盛，达四十餘种，有名者有张戒《岁寒堂诗话》、姜白石《白石道人诗说》、严羽《沧浪诗话》。金元有名者有元好问《论诗绝句》三十首，王若虚《滹南诗话》。明之李东阳《怀麓堂诗话》、谢榛《四溟诗话》、王世贞《艺苑卮言》、王世懋《艺圃撷馀》、胡应麟《诗薮》、叶燮《原诗》，皆诗话中皎皎者。清之诗话有影响者推王祯《带经堂诗话》、袁枚《随园诗话》、赵翼《瓯北诗话》、潘弘與《养斋诗话》，延及近代有梁启超《饮冰室诗话》。现代钱钟书之《谈艺录》亦诗话之作也。论词曲则有李渔《笠翁曲话》、陈廷焯《白雨斋词话》、王国维《人间词话》。可见，话话之作汗牛充栋也。诗话之史，湘籍学者蔡振楚先生有《诗话史》一书，论之甚详，玆不赘述焉。

予好读书，尤好诗论之著。读史读诗，偶有所见则录之，偶见奇句必撷之，偶有所感则发之。亦学蒲留仙，浮白篱边，兴来载笔；撷奇诗海，积腋成裘。集琐事，资闲谈；录佳句，供模范；录读感，资体悟也。虽支离其语，虽浅陋碎片，亦吾经年习诗之感悟，颇费心血为之焉。今于数十则诗话中裒为是集，为方便阅读，每则冠以题目提示中心，以飨痴诗同道，可取则取之，无用则弃之。诗话乃吾国之传统，前贤佳作多笑！高见备矣！吾才畎浍，不揣浅陋，妄自续貂，不求显扬，能免哂于同人则幸甚矣。

No.56

诗词点染之法

点染者丹青之技法也，元赵孟頫 《桃源春晓图》诗云：“瀛洲仙客知仙路，点染丹青寄轻素。”其法即以深浅各异之颜色点而染之，连成一片，所染处衬所点处也。诗之写景写人亦常借此法，先点后染。点也者，先点明欲写之关键点，令读者先了然于心；染也者，就点之处铺染烘托之。刘熙载《艺概.词曲概》曾以柳耆卿《雨霖铃》中“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作析例，说之甚明，以为“多情”二句，点也，“点出离別冷落”，“今宵”二句染也，“乃就上二句意染之”。并认为，“点染之间，不得有他语相隔，隔则警句亦成死灰矣”。柳耆卿之《望海潮》写钱塘一词亦用点染法也。“钱塘自古繁华”，点也；全词扣此句从不同角度铺叙之，烘衬之，染也。当代浙江诗人陆雪沧女士《踏莎行.荷》之上阙亦用点染法，上阙云：“绿浦寒侵，荆簪折损。凉蓑且作轻裘认。无眠识得夜深长，秋蛩声里残更尽。”“绿浦”二句以美人喻荷，先点“寒侵”与荷“损”，“凉蓑”以下三句，或以“凉蓑”衬之，或以“夜深”烘之，或以“秋蛩”托之，皆就残荷而染之，有点有染，浑成一片，写尽寒浦荷残之形，亦渗入诗人情思，用语婉雅，信为佳作。点染之间，无句隔断，一如丹青点染，岂可断之，点染断之，意脉亦断矣。意脉断，警句亦成死句矣，揆诸雪沧女士该词点染之法，信然。

No.57

重字妙用

国诗忌重字。于近体言，忌重字乃因炼字故也。律绝囿于篇幅，不宜重。于古风言，虽可重，但重之过多，遗人“词穷”之讥。故能避则避之。然不可墨守也，为诗者当知权变也。重字用好，或增诗趣。李义山《夜雨寄北》、乐府《西洲曲》、张若虚《春江花月夜》皆用重之典范，读之回环往复，荡气迴肠，重字添趣，功不可没之。前者绝句，后二者古风也。故并非一律忌重，在乎妙用也。夏衍《自嘲诗》有意用重，妙趣横行，诗云：“闻道人该整，而今尽整人。有人皆可整，不整不成人。整自由他整，人还是我人。试看整人者，人亦整其人。”诗作于文革中，诗人秦城被囚八年，故对人妖颠倒时代“整人”感受颇深。诗妙用重字“整”与“人”，自我调侃，写尽时代之荒唐可笑，整人者亦成被整者，人整人，人斗人，疯狂年代疯狂之举，刺世之深入木三分。幽默、滑稽、可笑，读后令人捧腹，然笑之无声，令人幽默之馀苦涩一思：人者何物耶？斯世复何世耶？

No.58

疏密相间，诗之上乘之作

疏与密乃吾国艺事之共法也。王羲之《笔势十二章》论书云：字之势“不宜伤密，密则似疴瘵缠身；复不宜伤疏，疏则似溺水之禽。”疏密俱不宜过之。疏中有密，密中有疏乃为上乘。画亦如斯，有密有疏，《历代名画记》称东晋顾恺之、南朝宋陆探微之神，“不可见其盼际，所谓笔迹周密也”，是为“密体”；而张僧繇、吴道子之妙在“笔才一二，象已应焉；离披点画，时见缺落，此虽笔不周而意周也”，是为“疏体”。疏与密之法亦多用之于诗中。写景也，抒情也均可有密有疏。然一篇之中纯用密，则嫌奢无味，犹奢华富室，陈设过多，视之目炫也；反之全用疏，则显瘠贫，嚼之味薄也。故疏密相间，乃诗之最佳境。老杜《登高》一诗堪称疏密相间技法之典范，诗云：“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首联风急也，天高也，猿啸也，渚清也，沙白也，鸟飞也，相叠六意象，仰俯相间，动静相配，清白相衬，用笔何密，写尽肃秋之景。颌联两句一扣“风急”状“落木”，一扣“渚清”写“长江”。用笔之疏，迥异首联。颈联，曲尽飘泊孤苦之情。宋罗大经《鹤林玉露》所谓“十四字之间，含八意，而对偶又精确”，诚不虚言，用笔之密无以复加也。末联仍为情句，承上联惟言“鬓”已“繁”，潦倒戒酒也。用笔转疏。写景抒情，密疏交错，既不伤密，复不伤疏。章法用笔，颇见匠心。秋景悲情，水乳相融，沉郁顿挫，少陵风格。清杨伦《杜诗镜铨》言：“高浑一气，古今独步，当为杜集七言律诗第一。”信然。时下诗坛，无此疏密谐和之作也，写景失诸过疏，抒情失诸过白。故嚼之味薄也。

No.59

形象大于思想之命题亦合乎诗

文学界有名言云“形象大于思想”，意即作家笔下所塑之象，其客观内涵、喻言已超其原创者主观之旨也，文如此，诗亦然，故读诗者能于作诗者未有中读出有来，一如清人谭献《复堂词录序》中所云：“作者之用心未必然，而读者之用心未必不然。”如，刘禹锡《酬乐天扬州席上初逢见赠》，借白乐天之慰勉语“举眼风光长寂寞，满朝官职独蹉跎”翻出一联云：“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以“沉舟”、“病树”自况，反慰乐天勿为己之“寂寞”、“蹉跎”而忧，诗旨止此耳。而读者却读出万物新陈代谢、生生不已之哲理意蕴也。又，李义山“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诗旨或仅止男女情事，思念之执耳，而读者自可广之为事业、信念、操守之坚执也。又，唐人章碣《焚书坑》云：“竹帛烟销帝业虚，关河空锁祖龙居。坑灰未冷山东乱，刘项原来不读书。”诗之初旨或亦仅讽“焚书”之无用耳，而后之读者或用者扩而广之，讥庸才踞高位，英俊沉下僚，愤读书无用，社会不平也。作诗者初创也，读诗者再创也，初创之形象大于思想，自为再创之读诗者、用诗者预留联想空间，读诗者、用诗者自可补充之，发挥之。明乎此，庶几无读诗者误读之讥欤。

No.60

记乡村空巢留守现象亦为后人留史也

诗虽非史，然诗可证史。诗史同源，皆可叙事也。叙当代之事，即为未来存史焉。诗之记事有倾心倾力为之者，昔少陵三吏三别是也；亦有不经意为之者，即非有意专叙某事而不经意中带叙之，当代诗家安全东先生《春节还乡杂记》组诗四首是也。虽倾心杂记春节见闻，而不经意处已涉及吾国改革开放中一重大问题，即乡村空巢、童翁留守也。组诗或记人去楼空，门锁高挂：“节后家家重挂锁，打工人去太匆匆”；或叙邻翁相守，隔篱互勉：“留守邻翁须尽白，隔篱相与说儿孙”；或写曩日玩童，十年头白：“囊昔玩童须发白，十年留守到而今”。诗人不动声色，娓娓叙之，其同情，其忧虑自可于平实之语中可寻绎之。语虽质朴，诗味甚厚也。此等空巢之事，正史未必书之，或可为后之读者以证史也。故真诗人不可自安于象牙塔闲吟无用之诗，当关注生活暨身边之事焉。与安先生侧面带叙者异，张先军先生《留守》二章则从正面倾力特写：“过罢新正又欲行，一年生计总飘零。可怜稚子方能语，阿爸阿妈唤不停”（其一），“忍见人间有別离，新年才过即驱驰。儿童不解谋生苦，一路追车作泣随”。二首或取父子相见、稚子“唤不停”场面，或取临别儿童“追车”“泣随”不舍之镜头，人间亲情、无奈、艰窘和盘托出，令人撕心裂肺。留守现象乃当代乡村普存之问题也，故安、张二人之作，无论经意与否，皆为后人存史也，二人作法颇同者，即不着论议，诗人之主观倾向寓于客观叙述中，少陵“三吏”技法之髓传者也，俱为写实之佳作。

No.61

铺垫之法

清哈斯宝《〈新译红楼梦＞回批》第十五回批语云：“眼观彼处，手写此处，或眼观此处，手写彼处，便见文章异常微妙。”并称此法为“指松评柏”也。其法类似铺垫也，眼观“柏”而不先写柏，先写松也，为柏而铺垫焉。著名诗人安全东先生《春节还乡杂记》（其四）即用此法也，该诗云：“非吾三宿恋空桑，四面青围是故乡。几度笙歌归小院，十分欢喜出新房。山开淑气春先动，客醉深杯夜未央。节后家家重掛锁，打工人去太匆忙。”诗人本属意于写节后“空巢”，然前三联却写节前所见之喜氛也。“青围”也，“笙歌”也，“欢喜”也，“淑气”也，“客醉”也，皆由“三宿恋”生发，铺写新年之喜氛，为末联所写铺垫也。末联忽转写节后空巢景况：“打工人去”，家家挂锁，喧嚣热闹后复归孤寂也。一热一冷，对比鲜明。此诗写法，神似李太白《越中览古》一诗：“越王勾践破吴归，战士还家尽锦衣。宫女如花满春殿，只今唯有鹧鸪飞。”太白此诗前三句极力铺张勾践破吴之盛况：战士衣锦，宫女满殿，辉煌得意，如日中天也。然末句一转，写眼前之凄凉：鹧鸪飞飞，辉煌何觅。诗旨一如《资治通鉴.陈纪》所言：“自古帝王，尽为灰土，尧舜、桀纣，竟复何异。”前之盛渲染铺垫愈厉，后之衰亦愈显也。全东兄与太白虽隔异代，二诗技法却异曲同工，此足证吾尝所言：写诗者须多读古贤诗也。《西京杂记》卷二载：“或问扬雄为赋，雄曰：‘读千首赋乃能为之＇。”信然！多读胸次自高，多读技法自通，多读词汇自丰矣。宋陈师道《送苏迨》有句云：“胸中历历着千年，笔下源源赴百川。”安兄近年精选唐诗，故读书甚博焉，惟其博览方可选之也。安兄非刻意模太白此诗法，因读之博自与古人技法神会也。

No.62

雅须自然

时人论诗，以学院江湖分派界之，吾不以为然，无非雅俗之分也。学院派中有雅有俗，江湖派亦然。雅之与俗，两审美之旨趣也，好雅者喜华词、好用典、多寄托，崇俗者好朴实、忌丽词、喜白描。优劣无须轩轾也。雅须自然，雅不自然则涩滞也；然雅须学养作根基也。一如袁枚《随园诗话》所云：“诗难其雅也，有学问而后雅，否则俚鄙率意矣。”然自然之雅非堆砌学问也，强凑学问，诗之灵性则失之矣。清之陈祚明体会最深，其《采菽堂古诗选》卷六云：“自然而华则雅矣，强凑而华则不雅矣。……夫自然之华，诚不易及也。学必博，故驱使而不穷；情必深，故填缀而多风。力有所不及，就所见所知，强吾之意以就典物，强古人之一二事以就我之所言，而不甚合于理、当于情，是温李之华也矣。况不及温、李者哉！”学博才不致强凑，才驱使自由也。挥洒自如，雅方自然也，温飞卿、李义山之失，无自然之华，故成强凑之雅也。崇雅者当识之。当今学人诗中，沚斋、晦窗先生皆学人中守雅正者，因其学博，驱遣不穷，用典使事，顺手拈来，不滞不涩，雅而自然。如沚斋先生《历山舜庙偶作》即此类之作也：“牽牛洗耳豈忘情，試向江頭問女英。今日方知堯舜事，人言一讓致升平。”四句四事：许由洗耳、皇娥女英、魏文帝曹丕受禅语、尧舜禅让。典亊虽密而语不涩。对许由逃禅、尧舜禅让之疑，对史上禅让之不耻，尽流诸笔端。尤借魏文曹丕受禅即位语“舜禹之事，朕知之矣”，揭伪入木三分矣。末句“人言”尤有深意。含而不露，讽而能婉，耐人咀嚼。晦窗先生之《观壶口瀑布》一律亦雅得自然之作也，其诗云：“危崖中裂胆肝摧，脱锁狂蛟去不回。虹影长横千尺剑，涛声怒挟九天雷。难凭精卫填冤海，欲共胡僧话劫灰。一曲悲歌今古续，飞湍溅处夕阳颓。”诗写尽壶口瀑布摧肝裂魄之气势，雅正劲健，一气流注，神完气足，读之如临其境，动人心魄也。颈联虽用精卫、胡僧二典，然不僻焉。借此写尽吾华夏历尽劫灰、悲壮相继之史也，亦寓诗人深深之慨焉。语雅义畅，自然通达，亦见出诗人深厚之功力也。故雅而自然者，须学博也。时下亦有喜强凑雅、强凑典事者，语虽华则滞，事虽用则涩。学力不足，储备不丰，捉襟见肘，顾此失彼，灵性尽失，诗味荡然矣。

No.63

律有排列法

律诗作法特重起承转合。吾则以为诗无定法，不可墨守畦径。林鹭女史《自遣》一诗即别出蹊径，四联之间，并无起承转合，自成一法。其诗云：“方寸幽屏聚众贤，吹花嚼蕊续流年。杜门镇日扶残醉，对月凭栏废稳眠。拈韵偏饶千种趣，谈经坐遣五更天。人间剩此忘忧处，鸥鹭同飞秋水边。”“自遣”二字为一诗之中心，四联均据此生发，次第展衍。首联以吹花嚼蕊、聚众谈艺写自遣，颔联以杜门扶醉、对月凭栏写自遣，颈联以拈韵觅趣、谈经坐更写自遣，末联以盟约鸥鹭、同飞秋水写自遣。章法一如军中操演，诗题台上主帅也，馀为台下听令之队列也。亦如主线串珠，题之“自遣”者主线也，四联散珠也，珠虽散，串之不散。展衍至此，“自遣”之味足厚矣。故为诗章法多多，不可墨守，否则，遗邯郸之笑耳。

No.64

结以巧问，馀味无穷，如温伯雪子之深远

诗素重结句，不可草率。高妙之结，常遗咀嚼之馀味。沈德潜《说诗晬语》尝引姜白石《诗说》作精微之阐释：“一篇之妙，全在结句。如截奔马，辞意俱尽；如临水送将归，辞尽意不尽。又有意尽辞不尽，剡溪归棹是也；辞意俱不尽，温伯雪子是也。微妙语言，诗家未到。”“辞意俱不尽”之结乃结中最高境界，姜氏喻之以“温伯雪子”。“温伯雪子”乃《庄子.田子方》中人物，道德修养极深，毋借言辞能洞烛其人者，孔子誉之得道高士。以之喻诗之结，旨在倡明诗结须含蓄，话不说满（辞不尽）而馀意深长（意不尽）。诗结多多，或结以叙事，或结以陈情，或结以描景，或结之议怀，或结巧问。数法中余以巧问最近“温伯雪子”之“微妙语”境界也。问而不答，语而不尽，馀味隽永，耐人咀嚼。著名诗家马斗全先生《二月初一怀武汉作》即以巧问作结者，诗云：“鹦鹉洲头草欲苏，年年绿映古名区。一从凄怆封城后，二月春风入得无？”诗人构思立意极佳，本写武汉疫发，然不在疫情上铺张用力，只在封城前后景象上着眼。“草欲苏”与“年年绿”写尽封城前古城之美及百姓生活之平静。三四两可虽写“凄怆”，亦不在“凄怆”二字上渲染，轻轻结以“二月春风入得无”之问，妙不可言。疫事之严重、封城之无奈、气氛之紧张、平静美丽之打破、疫事走向之关切暨诗人带苦涩之幽默、深深之忧虑、对封城之困惑与不满都在此一问中。“辞意俱不尽”，一如温伯雪子之深远隽永、空灵含蓄，“目击而道存”，何必“容声”（多言）。青年才俊李方明《蝉》诗于空灵含蓄虽稍逊上诗，然亦不失巧妙之问，当属“辞尽而意不尽”者，一如“临水送将归”。其诗云：“谁言尔是真君子，老调重弹日夜吹。若是红尘皆看破，为何还要占高枝？”红尘既诩看破，缘何高枝仍？只此一问，诗境大开，馀味自深矣。

No.65

句有响字或响词，一篇皆活

古人论诗素重句有响字。响字云者，即关捩处搏兔用全力也。吕本中《童蒙诗训》引潘邠老言：“七言诗第五字要响，如‘返照入江翻石壁，归云拥树失山村＇，翻字、失字是响字也。五言诗第三字要响，如＇圆荷浮小叶，细麦落轻花＇，浮字、落字是响字也。所谓响字，致力处也。”然其所谓七言第五字，五言第三字宜“致力”，余不苟同矣。余以为响无定位，该响则响也。字响则调高味隽；响处蕴藉，则可避浮。诚如明费经虞《雅伦.列章》中所云：“下字响则调高，知响而不知蕴藉则浮。”元唐温如《题龙阳县青草湖》诗云：“西风吹老洞庭波，一夜湘君白发多。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压”即响字也，梦压星河，何其蕴藉灵动。当代诗人汤杰军先生善绝句，颇多警句，常于响字下功夫，且用语蕴藉不浮。如其《大夫山秋》诗云：“游人陆续探山幽，五色相交次第稠。行到水边寻小憩，鸟鸣砸破一湖秋。”“稠”也，“砸”也，皆响字也。鸟鸣砸秋，有此一“砸”，满篇皆活。杰军诗作善此，颇多佳句，如：“花香全仗墨香替，唯有蛙声画不来”（《画荷），“画”字响池；“入得口中甜又糯，相思磨碎更相思”（《中秋月饼》），“磨”，响字也；“迎取一丝凉拂面，秋于昨夜瘦身来”（《立秋》），“瘦身”，响词也；“寂静夜空宜独守，听风声比落花轻”（《新秋月夜》），“轻”，响字也；“今宵又遇情人夜，我是他乡一朵云”（《七夕》）“一朵云”，响词也。字响则句灵，句灵则篇活，杰军深谙此三昧，于响字做尽功夫，故其绝句，灵动鲜活，耐人咀嚼也。

No.66

俗到自然处，自是好诗

吾论诗尝言，好雅者亦须自然，雅到自然处自是好诗，工俗者亦然。自然云者，恰到好处云耳。即所谓增之一分则长，减之一分则短，敷粉太白，施朱过赤者也。诚如清王又华《古今词论》所云：“白描不可近俗，修饰不得太文，生香真色，在离即之间。”“真色”来之于“离即”之间，而不离不即，实属万难也。故能俗到自然处，亦颇见手段与功夫也。谢榛《四溟诗话》云：“诗有至易之句，亦或从极难中来，虽非紧关处，亦不可忽。”善哉！茂秦之论也。杜子美始肇此道，其尝有出自“极难中”之“至易”句也。《仇注》引申涵光云：“杜诗‘邻人满墙头’与‘群鸡正乱叫’，摹写 村落田家，情事如见。”重庆诗人刘仁平先生之《无题》亦是“至易之句”而来自“极难之中”者也，诗云：“七夕我无求，花心早已收。鹊桥妻不羡，日碰两回头。”用语极朴，一如口语。然诗味之浓则在此极朴中。“花心”已收，见幽默之趣；“日碰”两回，见伉俪情深。如俗而无趣易浮易庸；“至易”而有至趣，则去浮去庸也。所谓“极难”者何谓也？七夕之咏，千年不绝，要出新出奇，此乃“极难”之一焉；平俗语，家常话，过之则流于庸，此“极难”之二焉。然此诗之俗，不即不离，恰到好处，极俗中传至味，见出方家手段。

No.67

一篇之中善善恶恶可共陈

美刺乃国诗之传统也，非美即刺。然美非颂政也，更非颂圣也。颂政易流于谀，颂圣易流于媚。美宜善善也，刺乃恶恶也。善善则善扬，恶恶则恶绝。唐吴融《禅月集序》云：“夫诗之作善善则颂美之，恶恶则风刺之。”此亦诗道也，宋智圆《钱唐闻聪师诗集序》亦云：“或问诗之道，曰：善善恶恶。请益，曰：善善颂焉，恶恶刺也。如斯而已乎？”故见善而颂之，见恶而刺之，诗人之良心与责任也，亦诗道之正者。或善或恶，篇有分工。然亦有一篇之中善善恶恶共存者。诗友思尘先生之《过吴昌硕旧居》一诗即用此道也。其诗云：“屋旧庭空溪自鸣，百年犹未忘先生。梅兰解意而新意，山水无名即雅名。刀下独钟残缺味，笔端长守朴浑情。大师今日多如狗，何若鄣吴一俊卿。”吴氏乃晚清民国画家，海派四大家之一，有善行，诗之前三联倾心颂之，其成就，其画风暨诗人景仰之情流诸笔端矣。诗至此，善善备矣，一般作者仍会就颂而生发而绾合；而思尘先生就势一转，顺掷投枪，猛刺尘世之恶，恶恶之言虽不多，一“狗”字足矣，骂尽天下伪大师之多之无耻也。有此一骂，诗味更厚矣。诗既善善，且又恶恶。以恶恶衬善，刺假扬真，更见匠心别具焉。

No.68

小诗亦可记事

诗记事乃国诗之传统，所谓“饥者歌其食，劳者歌其事”（何休语）者也；万事皆可入诗，所谓“一切物，一切事，一切意，无非诗者”（张戒《岁堂诗话》）也。故诗人须关注身边之事也。予尝以小诗记事，某日，吾理发归，路经某药店，见一未戴口罩老妇拎三大包药，尽小柴胡，自夸云有六十盒之多。予问之曰：“开药铺乎？”对曰：“自服之也。”吾愕然，“无乃太多乎？”彼曰：“不多也，家有六口。”吾曰：“敢问发烧耶？”对曰：“未也，以备不虞也。”吾不解，曰：“人囤连花清瘟，卿何及小柴胡。”彼笑曰：“连花清瘟吾半月前已备之足矣。今价破一盒百元矣，吾买时才15元。故小柴胡宜早备之。”语罢，欣欣然有喜色。吾曰：“既怕新冠如此，何不戴口罩耶？”对曰：“先生未见羊城联防联控发布会乎，官员次第俱解口罩矣！已解封矣，吾当响应，又何自累封口乎！”彼振振有词。望其归去背影，吾无语立之，木然良久。嗟乎！老妪何其精明也，吾等不如也。于是，口占一首记之曰：“老妇机灵谁说愚，连花囤罢又柴胡。遵官示范毋封口，麻木书生总不如。”

No.69

诗之守正行程路线推荐

吾近日受广东文联粤港澳大湾区诗词论坛之邀，就规定主题“守正与创新”撰有万字长文。守正话题大矣，然其核心不外诗道之正与语之正也。稍翻诗史无不知之，美刺自诗经而降迄今乃国诗之脉之魂也，故守美刺之道者即守正也。点检当今诗坛，诗人之多，名家之众，诗作之夥，叹为观止。然能恶恶刺邪者几成凤毛麟角。刺政刺弊几成雷区，鲜有人碰之。当今诗坛之名家能守此正者，耆宿辈中有杨公启宇先生，陈公仁德先生及已逝好友文华堂先生，中青年俊彦有张子庆辉先生，陈子章寿先生，曹子谦先生等，皆为守正之翘楚者。摘政之失，讥时之弊，哂事之乖，书民之苦。常有醒世之章，锥心之句。杨启宇兄之“欧风美雨久飘摇，港雾台霜两寂寥。酷毙帅呆推另类，哈韩一族最新潮”，冷嘲热讽，冷峻之极。陈仁德兄之“疫情汹涌若洪流，谁造当今诺亚舟。我有悲歌歌不得，呕将心血哭神州 ”，欲歌不得，泣血锥心。张子庆辉之“ 邸报争传辰德厚，每虚前席问苍生”，民生多艰，犹传颂圣，令人无语，借典旁击，刺之尤深。陈兄章寿先生之“狐栖廊庙昏昏变，泪浸山河黯黯残。兴废六朝悲乱事，不收棋局共长叹”，悼古怀今，旁敲侧击，忧之殷殷。曹子谦之“外有援兵圍五層，關張聯手戰秦瓊。捷才自古貌皆寢，只是未逢陳伯伶”，幽默中藏义愤，冷嘲中有蔑视，亦见其写实之才矣。以上诗人能于众口哓哓，比拼颂圣中，独睁醒眼，敢越雷池，着实令人钦敬也。何耶？吾知守正之难也。上设雷池，尚可越之；诗人自设雷池越之难也。吾身历之。某日，有客讥予曰：“君乃体制中人，享国之帑，处此盛世，吟哦揭弊，何负恩耶？”予驳之曰：“盛世无弊乎？有弊何不可揭也。汉唐非盛世乎？何乃刺诗盈秩矣！”吾又譬之云：“某富翁家有私医，曩日待之厚，医知其疾，不讳之，常警之。故体健无忧。医负恩耶，尽责耶？”彼不语。理之至简，世人却昏昏，殊不解也。局外者昧之尚可谅之，痴诗者昧此，断不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