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凤】像树一样活着

杨国顺 


我家门前长着一棵树,一棵有六十年树龄的柳树。

乍看这棵树,和村中生长着的其他柳树没有什么不同。它树身粗壮,枝干倔强,枝条柔弱,叶子深绿、厚实而浓密,我猜想根系定会交错,十分发达。树身向上但并不端直,还有几处硕大的结痂,记录着曾经的岁月和劫难,结实并沧桑,这个年纪的树身上该有的它几乎都有,比如皴裂的树缝间的绿苔。枝干屈伸自如,并非一律向上,而是朝向四周,散乱延展,不成规矩。附着在树干的枝条一律向地面的方向披拂,随风摇曳,深情款款。叶子如时钟般按季节轮次鹅黄、浅绿、墨绿、金黄直至飘落,周而复始。

凝视这棵树,和在另外的地方生长着的其他柳树又好像有些不同。

睡过了一个冬天,积蓄了足够的能量,只要轻轻一唤,树便苏醒了。这天,天气照例是晴朗的,几丝絮状的云朵点缀在碧空中,初升的太阳把第一缕阳光偏爱地洒向了枝头,微风拂动着枝条,早起的鸟雀聚集在树上,叽叽喳喳,如同学生的晨会。这样的情景重现了几次,稍不留神,树已将蛾眉样的叶子舒展开来,新的一春就以这样的姿态开始了。树以能看得见的形式展开了生命的画卷,自然,简单。随着生命的律动,几天后定成蓬勃之势。

尊贵的生命原来以这样简单的方式存在:本真、单纯!诚然,生命理应是单纯的,至少在树这里是这样的。它只知道在和阳光、雨露、云霓、土壤……和谐相处,就能茁壮地成长,完成生命节点中该完成的使命,如柳絮的纷飞;枝枝叶叶组成一个完整的家庭,幸福、快乐。

唉,生而为人,自愧弗如。阿拉伯诗人纪伯伦在《先知》中说:“我们已经走得太远,以至于忘记了为什么而出发。”生命的内在本质是单纯的,单纯到只要与自然和谐相处、健康、安全以及爱情、亲情等自然感情的满足。贪婪的人们硬在其外又添加了什么财富、权力、地位、声名等,让生命不堪重负,心力憔悴。当然,人毕竟不能和树等同,追求生命之外的这些堆积物,本无可厚非,但起码应该分清内外,不要本末倒置。更何况单纯的生命需要时时关照,发自内心的声音需要时时倾听。

树从一开始,就按树的逻辑在生长。它不曾因为自己是柳树而比肩凌霄的青松,不曾因为自己是柳树而追慕艳丽的牡丹,也不曾因自己是柳树而攀附媚俗的桃李……它遵守生命的本真,活成了一个独特的生命个体,我就是我。虽遭磨难,仍能踔厉笃行。它也曾遭遇过狂风的撕扯,万千枝条在风中凌乱,但狂风过后,仍能静立如初;它也曾经受过烈日的暴晒,叶子蜷缩倦怠,但烈日过后,仍能舒展自如;它也曾饱受鸟雀们的议论和嫌弃,但嫌弃过后,仍能宽容大度;它也曾为自己不能成为树之桢干而懊恼过,但明白自己是柳树后,仍能淡定从容……

尊贵的生命原来以这样独特的方式存在:自我、卓然!在时间维度上,生命总会有一个或长或短的始终,这个始终之间便是人生。人要活出自我很难,活出精彩的自我更难。环境、舆论、习俗、职业、身份的支配,人往往活成了他人眼中的角色,很少能为自己活着。这是多么可悲的事情!生命中天生的懒惰和怯懦,使得自己很难在人生态度和事业选择上自己做主。尼采说:“高贵的灵魂是自己尊重自己。”一个人如果能像树一样静立如初,舒展自如,宽容大度,淡定从容地活着,少一些干扰、贪欲、虚容、伪诈,活出真实、个性的自我,又该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情!

当一棵树能以生命本真的样子生长,活出自我,活出个性,固然有其无欲的心性和坚定的信念,更在于和天地的对话中,活出了生存的智慧,活出了超脱自我的精气神。

深秋来临,我又担心闲置的院子落满树叶,特意赶在周末去打扫。去时,周围的核桃树、杏树等树木的阔叶早已七零八落,而唯独那棵柳树的叶子依然深绿而浓密。我顿生悲悯,假如有一场大雪,落满枝头的厚厚的积雪你如何承受得了。我的担心可能是多余的,在与天地的交融对话中,它掌握了生命的全部奥秘,具备生存的所有智慧。不经意间,它自会和晨起时的霜花达成默契,在危难突发前,早已制定好了自己的应急预案。至今还清晰地记得,它可用一到两个晚上的时间,将全身的叶子抖落殆尽,做到轻装简从。它将生存智慧运用得淋漓尽致。

当然,树之为智慧远不只这些。在完成由“智”到“慧”的升华后,将自己更高层次的精神追求以诗意的方式尽情演绎:清晨枝头递送着悦耳的鸟鸣,夜晚树缝间漏下斑驳的光影;盛夏有惬意的荫凉,隆冬有雪落后的琼枝;微风拂动时婆娑的舞姿,晚霞醉吻时灵动的嫣红……交织而成它生命的亮丽风景。四季更迭,晨昏交替,晦明变换,它都以生命最精彩的方式呈现出来,似禅味、似诗意、似远方。

尊贵的生命原来以这样超脱的方式存在,智慧、诗意!当生命唤醒了灵魂的期许,它总会超越肉身的小我,活得绝伦逸群。在某种意义上,会将生命的重心由外部转向内心,精神会变得强大;会将做事当成修炼的手段而使内心强大;也会使自己和身外的遭遇保持距离,在精神上尽量不受无常的人间祸福得失的支配。

回想这棵树,思绪翻飞。委身尘嚣,迷惘怅然。车水马龙的街道迷失了来路,霓虹弥漫的天空找不到前路。城中一排排砍削齐整的行道树,修长曼妙,如同减肥过度的丽人,难见血色;一绺绺修剪规矩的篱墙,端正低矮,如同先天的侏儒,难见生机;就连那些花花草草,都被“打扮”得精致、另类。以本真单纯,自我卓然,智慧诗意为内核的生命之树,早已被掏空了灵魂。

夜阑人静,独坐窗前,我怀念着我家门前的那棵柳树,天幕中的星辰闪烁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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