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12月15日,复旦大学第五教学楼
2011年12月15日,阴。76岁的朱维铮拄着拐杖,提前半小时来到复旦第五教学楼,他扶着楼梯栏杆,一步一步缓缓上到三楼。他要去为本科生上通识课《历史上的中国与世界》——他52年从教生涯的最后一节课。
摘下针织帽,解开棉衣扣子,拒绝他人搀扶,朱维铮扶着墙,艰难登上讲台。他因肺癌住院有一阵子了,已经发展到了晚期,靠吗啡止痛才能站在这里,只为履行开学时曾对学生们说的“至少授课三次,最后一次一定亲自讲”的承诺。
“我要求你们各位要学点历史,懂得一点历史上的中国与世界的区别……”面对座无虚席的课堂,他的声音沙哑,低沉。但他对历史的“较真”,依然振聋发聩——“讲到历史问题,如果你乱说,我就要说你乱说,我可不管你是谁。”
将近两小时的授课结束。“就到这里!”讲完最后这四个字,朱维铮起身退场,同登台一样坚持不让学生搀扶,缓缓地走出教室。在场众人,无不动容。
十天后,朱维铮再次住进医院,三个月后,因病辞世。
光阴荏苒,十年一瞬
著名历史学家、
复旦大学资深特聘教授
朱维铮先生逝世已十个年头
“致敬大师”系列活动——
朱维铮先生逝世十周年纪念座谈会
暨“史学与中国社会现代转型”学术研讨会
于12月17日举行
让我们再次追忆先生
体悟同道者的思考与追求
感受同道者的风骨与担当
朱维铮
“任何一种历史研究,那第一步都只能用力于讨论对象‘是什么’,然后才可能追究‘为什么’”
——朱维铮《走出中世纪·序》
1936年,朱维铮出生于江苏无锡一个医生家庭。1955年,他进入复旦大学历史系就读,方向是中国古代史专门化,早早显示出在治学方面的天分。1960年毕业后,朱维铮留校任教,师承陈守实和周予同先生,先后做过两位先生的助理。
朱维铮大学毕业照
1970年代,朱维铮(左一)在复旦大学
名师出高徒。朱维铮继承了陈守实的研究与教学成果,将复旦的中国史学史朝更加扎实的方向发展,成为历史系最具特色的专业之一;同时也继承了周予同提倡的中国经学史研究,成为当代海内外中国经学史研究领域最有成就、最有代表性的学者之一。1980年,他还在复旦历史系组建全国首个中国思想文化史研究室,并和庞朴教授合作主持编辑《中国文化史研究丛书》28种,树立了文化史领域的一个里程碑;1986年,他在复旦大学组织召开首届中国文化学术国际讨论会,具有划时代的意义。
1993年,近代中西文化交流国际研讨会
朱维铮毕生撰写、编注以及整理的著作有130余部,涉及领域广泛,在中国经学史、中国史学史、中国思想文化史、中西文化交流史、中国学术史、中国近代史等多个领域贡献突出,被公认为是上世纪80年代以来中国文化史、思想史、学术史研究的主要开拓者之一。
2004年,朱维铮陪同国外同行参观上海
从某种意义上讲,朱维铮不仅是一位卓有成就的史学家,更是一位能够引领时代思潮的思想者。观察16世纪以后新的全球化进程,中西文化冲突与交融、传统性与现代性的排斥与妥协是重要话题。基于对这一话题的关注与深入思考,对朱维铮来说,文化史研究不再是静态的现象描述,经学史也不应该是简单的故实梳理,而是要深入理解以传统经史学问为基础的中国思想家如何看待、应对这一历史大变局,进而思考世界潮流激荡中的中国命运。
“朱维铮善于在故纸堆中发现新领域、用新眼光审视旧问题,不少观点和立论在国际学术界受到广泛重视。他厌弃高头讲章的说教,反对故弄玄虚的矜持,擅用大手笔写小文章、用精炼文字发微阐幽。他独到的眼光、扎实的论述和新锐的思想,深深影响了几代学人。”在他的告别仪式上,同行用这样一段话评价朱维铮的学术生平。
朱维铮先生部分著作
“我不一定是名师,但肯定是严师;名师未必能出高徒,严师还可能带出一些。”
——朱维铮谈为师之道
“我不一定是名师,但肯定是严师;名师未必能出高徒,严师还可能带出一些。”朱维铮这样评价自己。他培养指点的学生、学者,很多已卓然成家。
实事求是,坚持“以历史本身说明历史”,是朱维铮一贯的治学立场,也是培养学生的重要原则。他生前最常引用马克思的两句话:“真理是从争论中间确立的”,“历史的事实是从矛盾的陈述中间清理出来的”。
与朱维铮相知32年的学生、复旦大学哲学学院教授李天纲回忆,从刚进入复旦听先生上课起,先生就不断告诫学生要扎扎实实做学问,“很多人自以为聪明,判断力很强,就望文生义、跳过很多考证的程序,看似走了捷径,却压根不是在做学问”。
1980年代,朱维铮给复旦大学历史系学生
复旦大学历史系副教授姜鹏记得,2000年刚上研一时,就在课上指出了朱先生讲课中的一个“错误”。“先生曾讲过,甲骨文中没有’儒’字,但有不少研究成果提到,甲骨文中是有’儒’字的。”直接指出老师的“错误”,让姜鹏心里有些不安,但他没想到的是,朱先生看到了自己拿出的证据,欣然接受了这个观点,在给《文汇读书周报》写的一篇文章中,还专门谈了这个问题。
复旦文科一直以来风行一种中西合璧的教法,见面就由学生讲讲最近读了哪些书,在聊天对谈中全面考察学生的综合能力,亲炙弟子,当面提携。这种方法从周谷城、谭其骧、周予同、陈守实,一路传到朱维铮。
复旦大学文博系教授杨志刚求学时常去朱维铮家请教,“朱老师经常躺在床上跟我聊天,一点架子都没有。这种言传身教的机会,太难得了。”他至今记得老师时常不期而至地发问,一次聊着忽然问:“如果交给你十万个人,你会指挥吗?”
1980年代,朱维铮在复旦大学第五宿舍寓
在复旦任教52年,几乎每届学生回忆起朱维铮,都会说到他传奇的“口试”方式。复旦大学历史系教授金光耀回忆:“1981年,我们期末考试的时候,他是历史系唯一一个不采用笔试而用口试的老师。事先出好几十道题目,学生抽签准备,排着队一个个进教室接受他的提问。他还提倡学生和他辩论。有的学生就挑偏门的题目挑战朱先生,但他对史料的熟悉和博闻强记,实在让人心服口服。”
朱维铮从未脱离教学第一线,既招博士也招硕士,还给本科生上课、开讲座。朱维铮开设多年的全校公选课《历史上的中国与世界》,成为一代代复旦学子的集体记忆。
“他究竟在课堂上讲过什么,一拨又一拨学子或许并不记得了,最难忘的还是他的风度、犀利,引经据典的博大,警句名言式的精深。当然,还有朱维铮对现实始终如一的关切和大胆表达,在一代又一代学子身上留下不灭印痕。”朱维铮学生、中国社科院近代史所研究员马勇在回忆文章中写到。
“中国要走向现代化,正如王元化先生所说,需要有学问的思想家、有思想的学问家。”
——朱维铮《大师》丛书序
朱维铮从来不是一个只懂得做学问的“老学究”。严苛的外表下,亦有柔软的内心。
在许多复旦人的印象中,朱维铮即使70多岁时,也总是气宇轩昂,经常骑着自行车在光华大道上穿梭,腰杆笔直。他还曾是复旦大学话剧团的台柱子,演过话剧《秋瑾》的男主角,也是系里100米短跑的纪录保持者,这个纪录保持了至少20年。喜欢做菜的他常常亲自下厨招待学生,晚年依旧请学生们下馆子。
1996年7月14日六十寿辰与学生在一起
朱维铮也一直身体力行,履行当代中国知识分子的社会责任。只要是学生邀请朱维铮去讲课,他从来不拒绝,反倒是一些高价聘请他去演讲的商业活动,先生常常婉拒。他和王元化一同提倡“有学术的思想,有思想的学术”。生命的最后几年,他担任上海电视台纪录片《大师》栏目的学术顾问,帮助栏目选题、策划、审稿,长达6年。制片人王韧第一次试着给朱维铮发电邮请教问题,两天后的早上七点半,收到了由朱先生夫人代为传真的回信,整整27页。这封长信,朱维铮写了两个通宵,不到一个小时前刚刚写完入睡。
朱维铮与王元化(左)
让朱维铮欣慰的是,“当《大师》连续播出后,最感兴趣的是中学生”,他们看到了各行各业杰出人士的成长过程,有助于他们“了解怎样做一个真正有出息的人”。
2006年,70岁的朱维铮被德国汉堡大学授予荣誉博士称号,这是汉堡大学授予中国人的首个荣誉博士。汉堡大学亚非学院院长、汉学系教授傅敏怡评价朱维铮是“低调的大师”,“现代启蒙与传统学者的理想在他身上相得益彰”。而朱维铮始终谦称自己为“中国史学的一名从业者”。
朱维铮汉堡大学荣誉博士证书
对于“大师”,朱维铮给出这样的定义:“大师就是博古通今,学贯中西,德才学识兼备,非但于本门学科为不世出的专家,并以卓特识见、新颖方法或指明未来取向,而受众多学者景仰,这里的裁判官,仅有一个,就是由时间体现的历史。”因此“谁都不能自封或他封为大师。”
直到去世之前,朱维铮心里挂念的始终是他的学术、学生,和他一手拉扯大的中国思想文化史研究室。在病床上,他反复校订着新版《音调未定的传统》,直到意识清醒的最后一刻。
朱维铮书房一角
在学术界、思想界和史学教育领域奋斗半个多世纪的朱维铮,从未离开过复旦大学。“埋在复旦校园的某棵树下”,是他的遗愿。虽未达成,朱维铮以另一种更为长久的形式,融入复旦灵魂的深处。
朱维铮(1936.07.14~2012.03.10),男,祖籍江苏无锡。毕业于复旦大学历史系中国古代史专门化,留校任教。朱先生治学严谨、功力深湛,是中国经学史、中国思想文化史、中国学术史、中国史学史、中西文化交流史和中国近代史等多个领域的著名历史学家,在海内外享有很高声誉。2006年曾获德国汉堡大学荣誉博士,这是汉堡大学授予中国人的首个荣誉博士。
他师承陈守实、周予同先生,继承了复旦优秀的史学传统,治学能力和成果在早年即为学界所瞩目,是1980年代文化史研究的主要倡导者、开拓者和建设者,主持整理、编选和校注多种重要典籍,是促进国际文史学术交流合作的先行者。2012年3月10日逝世,享年76岁。
组稿:校融媒体中心
文字:殷梦昊 尚嵘峥
参考资料:《怀真集——朱维铮先生纪念文集》
图源:历史学系
责编:殷梦昊
编辑:邓晨菲 章佩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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