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野村巷俗人俗事的近乎录像的笔记小说)
一次奇遇,默默无闻的陈姓村妇,便以“陈背狼”的大号扬名竹里村。不止竹里村,周遭村社亦闻其名。
与老公一并逃荒来自北山旱区的陈妇,闺名未知,大人们呼来,直叫“陈三婆娘”,青少辈依村俗通呼“陈家婶婶”。在村子妇女群夥,这陈三婆娘天生有她的特出。没量过她身高的尺寸,反正,在那时多有茅庵草舍的南山老村,去来人家,入门,她必须是低头族;三几大户人家门楣稍高,打工的陈妇方可“颈直”而入。身板宽厚,人比作半扇门板,四十挂零的人了,干活实诚,负重不输半头犏牛。雇工的人家,陈妇因而抢手。但陈妇脾性牛怪,只打短工,不做长工,她言这样随性。这“随性”,一是有空儿关顾家事。要事之一,为患腿寒症的老伴分担些重量,晚来熬采自山野的草药施以热敷;二是有暇干些乐意干的事。谁家有忙事,那场合多有陈妇的身影。年窝人家,工酬笑纳;贫弱者或交好者,你说酬,她就翻脸:“以后莫认我了!”
她的扬名,成就于上百次入山伐薪后的一次偶然。南山林木葱茂,南乡人家炊饭用柴多取于此。老伴腿疾,这隔三差五进山伐薪,便成了陈妇的寻常劳务。来自干北山的女人,进入林区,有一种享受般的陶醉。兴起时,把那南乡的野“花儿”——比如“年轻的时节草尖上飞,老了时再不会后悔”——漫得四面山崖回响不绝。
南山秋来早,仲秋时节,早晚已有了寒凉的感觉。那天,陈妇携柴刀、背绳及小小一方粗麻布干粮袋赶早出门,低首脚下,草尖上依稀挑有薄霜。下苦人皮实,轻寒入不到骨缝,不见瑟缩。脚底抹油,半炷香光景便进到篁村沟脑灌木林地带。肩头丢下背绳,柴刀便舞了起来,不到两炷香光景,老大一背柴便瓷瓷实实地捆扎停当。又剁到一根“鸡骨头”硬木,备作拄杖。旋将柴捆一抱搂起,立倚于疙瘩泉旁的岩壁,这才长吁一口气,一屁股蹾坐于泉边的草甸,一口青稞起面馍,一掬山泉水,享受着惟她才能嚼出滋味的野餐。
有风吹过,松涛迭起。陈妇也准备起身了。她将干粮兜里的食渣抖到手心,正欲丢进嘴时,悚然感到肩头有些异样,且有一股类乎死蒜的辛味刺鼻而来。常钻山林的人,耳蜗里灌多了山林里的诸多险异。此刻陈妇,惊悚有之,但未失措。以一种随意的、漫不经心的掩饰,两手摸向肩头,神经骤然一紧:两坨毛茸茸的足爪!狼!
这时候万不可回头!万不可!!否则,你的命系系就会断给野狼的牙齿了——这是与狼打过交道的山里人的“斗狼经”。豁出了!陈妇来不及细想,两手铁钳般攒紧狼爪,鼓足蛮力,就势一个前滚翻,将狼摔展于草滩。遂急忙起身操起那节“鸡骨头”棒,准备一场拼死的搏斗。那狼也不是等闲之辈,不待大棒抡至,已腾然跃起,跳出大棒可及的圈外,惊回首,惊在遇上这样一个硬扎的对手,惊在竟是一个长发的村妇!凶残,加上狡诈是狼辈降人的哲学。这匹麻狼便在陈妇去路的八九步之外与陈妇对峙,一种震慑是,不时露出示威的獠牙。
但麻狼跳出圈外的那一“跳”,那一条软软悬提的后腿,被机敏的村妇看出了对手的软肋:是猎手的弹伤?是群伙的厮斗?哦!一个受伤的对手。陈妇的心稳实了一些,便思谋起怎样的攻防。她把“鸡骨头”棒举得威猛,试着摆出死斗的架势,吼喊着跨前三步,将脚跺得山响。那狼,双耳一耸,骨架提振了一下,一身麻毛悚然立起,但依旧霸守路心,身子竟不挪动。欺她一个人!一个妇人!粗中有细的陈妇发现,狼眼里的邪火却有点儿虚,它毕竟伤了一条腿。人高马大的村妇,面对负伤的敌手,不可理解地隐然生出些许恻隐之心!棒举依然威猛,但给狼的放话则刚硬里杂了些柔和:
“走开!我不扰你,你也别拦我,各走各路。”狼不懂人话,它一定误认了村妇的软弱,尽管腿伤使它攻防进退稍减利索,但狼性的狞戾仍颇具火力,獠牙爆得更加血腥。
这之后就不必多说了。这之后就有了陈妇所称“豁出命”的一搏。几番进退,其势汹汹一匹壮硕的麻狼,羞毙于面对生死敢于豁出命一搏的村妇蛮野的“鸡骨头”棒下。且是依照山林人家的“打狼诀”:大棒只对准狼的“麻杆腰”砸去——狼,乡谚有“铁多脑,麻杆腰”——当然,最后也用上了柴刀。狼也有“命系系”。
意外的猎获,喜惊参半。待神定,思归程,眼里柴背、壮狼,壮狼、柴背……终于定线:狼是不丢,柴也不舍。一番搏斗后的负重起身,陈妇感到了少有的吃力。胜利者的沉重,被喜悦消减了一半。
村人们见到的是:一匹麻狼长曳曳驯顺地趴在柴背上面,成就了陈三婆娘此生决定性的一次更名。
陈妇开阔,肉不独享,只取一后腿及另一伤折后腿,并那张狼皮。其别,对着草屋前场地上一围跃跃欲取的人众,陈妇手指剥了皮的狼的血身子:“谁要,自个儿分割去。”特提醒一句,“别抢,小心刀刃碰着手!”许多家户灶间便鲜有地渗出一丝肉腥味儿。
狼皮,老伴说:“拿到官堡镇卖了,会卖个好价钱。”陈妇淡淡回应三个字:“我知道。”背着睡实的老伴,下几个夜,给有腿寒症的老伴缝了条皮裤。陈老头以此卖排于人前:多时,裤脚半卷于膝,有时干脆不穿外裤,就亮这款狼皮裤——名牌:“陈背狼”。
2016 ·5·6写于兰州
作者李云鹏,甘肃渭源人,《飞天》文学月刊原主编 、著名诗人、省作协副主席、高级编辑,小说、散文也是信手掂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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