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晔)
黄昏时分,蔚蓝色的天空中,飘着朵朵白云,鸟儿已开始归巢,太阳却还赖在半山腰上,久久不肯落下。
我刚刚准备下班,却看见办公室门口走来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女的走上前来很有礼貌的敲了敲门问我:“请问您的名字叫王子吗?您是不是王叔叔?”
我愕然地望着他们,停了停才说:“我姓王,很早以前是有人这样叫过我,你们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吗?”
那个女的一听,顿时睁大眼睛,声音有点颤抖地说:“我们终于找到您啦!真的是王叔叔您吗?您以前是不是在西门派出所工作过?我们已经找您很多年了,没想到今天终于找到了您!我姓夏,这是我的老公,还是他的同学说您在这里上班呢。我母亲临终前交代我们一定要找到您,一定要当面谢谢您,加倍偿还您曾经对我们的帮助!”
听她这么说了一大串,我反而有点茫然了,因为我真的记不起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我眯起老花眼,仔细的端详起面前这个陌生却又感觉似曾相识的女孩来。
她白白净净的脸蛋,薄薄的嘴唇,嘴角微微向上翘起,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犹如一泓深泉,一头乌黑的秀发,随意地挽成一个公主髻,髻上别着一支蓝色的玛瑙簪,特别是那件合体的紫蓝色风衣,更加凸显出她的高贵、典雅。
这个样子不像二十年前的那个蓝姐吗?我自己问着自己。不错的,她肯定是蓝姐的女儿,长得极像她的妈妈,还同样喜爱蓝色。
她见我没有作声,接着又用低沉的声音告诉我,她的母亲已经去世好多年了,生前她有好多次到我的单位找我,由于我调往别的地方工作,加上问及“王子”这个名字,大家都说没有这个人,所以一直都没有找到。再后来,母亲患病了,临终前交代他们一定要想办法找到我,一定要偿还我当年借给他们的学费,并且代她当面向我说一声谢谢!母亲说做人要有诚信,要懂得感恩。
我努力地回忆着蓝姐的样子,眼睛不由得湿润起来。真没有想到我这样一个普普通通的警察,竟还能让人到死都惦念、铭记!其实,我只是做了一件稍微有点同情心的人都会做的平凡事。
我热情地招呼他们就坐,就像遇见了一个失散多年的亲人那样高兴,思绪却不由得飞回到二十年前的那个春日,那个春日的午后。
那是一个美丽的春日午后。黄灿灿的油菜花,你追我赶地开满了田间地头,山坡上的杜鹃,成片成片的开着,红得像火,美得像霞。空气中,处处都弥漫着一股浓浓的醉人的花香。
我吃过午饭,因为有午睡的习惯,正准备去休息,突然接到电话报警,在出城西北方向的山林里,有人正在进行卖淫嫖娼的违法活动。警情就是命令,我迅速带领几名警员驱车前往。当我们快到树林附近,就看见一前一后的走出两个人来,男的大概有五十多岁,秃着顶,一见到我们就返身往树林里跑,另一个女的好像是吓懵了,无意识的却劲直向树林旁的水库边走去。因为我怕她想不开有什么意外,就一个健步地冲上去抓住她,一看竟吓了一大跳,原来这个女的是我们平时吃工作餐时,在饭店里做事的服务员蓝姐……
蓝姐比我年长五六岁,平时上身穿一件印着蓝色碎花图案的水洗布外套,下面配一条洗得有点泛白的蓝色牛仔裤,干干净净的,头发习惯性的用一条蓝色的手绢系在脑后。蓝姐常说,她最喜欢蓝色,因为那是蓝天的颜色,是大海的颜色,也是她梦里的蓝色。
那时候,我们单位没有食堂,加班时一般都会在蓝姐做事的饭店里吃工作餐,所以大家相互都很熟悉。蓝姐人长得漂亮,嘴巴又甜,所以人缘很好,加上常常一身蓝色的打扮,所以我们都习惯地喊她蓝姐。她也时常跟着别人叫我“王子”,其实这不是我的真实姓名,当时在警队里我担任政治指导员,大家为了叫起来方便,就特意少叫了几个字,简称“王指”,可蓝姐一直以为“王子”是我的真实姓名。
今天发现蓝姐做这样的事,我真的感到很伤心,简直不敢相信。我气愤地责问她:“你怎么可以这样做?”她没有回答我,也没有拿眼睛瞧我,而是用呆滞的目光,默默地凝视着眼前的水库。这水库像个偌大的人工湖 ,湖水碧蓝碧蓝的,倒映着湛蓝湛蓝的天空,深不见底,这些是她喜欢的颜色。她缓缓地蹲下身,解下头上的那条蓝手绢,一边默默的流着眼泪,一边把手绢放进清水里搓洗,然后不停地擦拭着自己的手、脸、还有身体,仿佛在用力洗尽自己身上的污浊,洗去她一生都无法挽回的错……
在将蓝姐带回的路上,我们谁都没有说话,仿佛都能听见各自的心跳。
我本不想参加这一次审讯,但是没过多久,办案民警告诉我,那个男的像倒豆子似的很快就交代了所有的违法事实,只是那个蓝姐什么也不肯说,两个小时过去了,还是一直低着头,伤心地哭个不停。
我听后决定亲自去让她开口。我端坐在她的对面,开始与她拉起了家常,可她依然低头不语,不停地流着眼泪。我有意提起她的孩子,她一听就像触了电似的抬起头来,噙着泪水,用红肿的眼睛定定地看着我,许久才说:“王子,我求求你,这件事千万不要让我的两个孩子知道。”
我至今都后悔,不该抓住母性的致命弱点来逼她开口,因为我忘记了她也是一位善良的母亲,有着天底下最伟大最无私的母爱!
我使劲地点点头说:“我保证不会对别人谈及此事,更不会告诉你的小孩。但是,你必须要敢于承认错误,以后才能改正错误。”
她擦了擦脸上的泪水,用信任的眼光看了看我,断断续续地讲起了她的故事。
曾经,她有个令人羡慕的幸福家庭,丈夫是一个勤劳本分的手艺人,家底富厚殷实,一双儿女又乖巧懂事。然而,天有不测风云,一年前她的丈夫患上了肝癌,五个月后就撒手人寰了。顶梁柱倒了,家中所有的积蓄也花光了,还向亲戚朋友借了一屁股的债 。她痛不欲生,从此感觉到生活无望。今年春季开学,因为没有借到钱,别人家的小孩都正式上课了,可她的两个孩子只能辍学在家。后来孩子的老师来了,说她的两个孩子非常优秀,是块读书的料,千万不能耽误了,让孩子先去上课,报名费暂时欠着,以后大家再想办法。也就是老师的那一番话 ,让她重新燃起了希望之火,她决定要去赚钱,到城里打工供小孩上学。后经人介绍找到了这家饭店当服务员。可是,没有想到经常来饭店消费的那个秃顶男人,早就对她垂涎已久,三番五次的引诱她,最后她还是没能把守住自己的底线,为两百块钱就跟他去了那个树林……
说完后,她如释重负地从内衣里翻出那两张叠得整整齐齐的百元钞票。
听完蓝姐的供述,我的心像针扎一样的痛,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负罪感。我甚至想,如果当初我没有带队出警,那该是多么好啊!
看着眼前这个苦命的蓝姐,我思绪万千,最后做出一个决定:我要想尽办法去为她求情,争取对她的宽大处理。因为我也曾出身贫苦,懂得蓝姐的无奈。
我把她的悲惨遭遇一五一十地告诉了领导,请求看在她是初犯,且有真心悔改的份上,依法给予从宽处罚。世上还是好人多,领导经过认真审核后,竟欣然同意了我们办案单位的意见。
在送蓝姐去拘留所的路上,我拿出四百块钱塞给她,叫她出来后把两个孩子欠下的学费补交上,多余的钱帮他们买点文具。同时还叮嘱她今后不要再做这样的傻事了,一定要靠自己的劳动挣钱。
刚开始,蓝姐死活不肯接收,我说那就算借吧,等以后你们有钱了再还我。蓝姐听后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又一次留下了眼泪。
光阴荏苒,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蓝姐,也没有过关于她的消息。
今天看见蓝姐的女儿,我怎能不百感交集,尤其是听说蓝姐后来承包了一家红砖厂的食堂,靠自己的双手将两个儿女培养成人,女儿研究生毕业后与老公在福州经商创业,儿子一读完大学就考取了一所中学的教师,我真的是感到由衷的敬佩和欣慰!
太阳落山了,两个年轻人也起身告辞,我将他们送出单位大院,凝望着他们渐渐消失的背影,忍不住又一次老眼迷蒙。我想,蓝姐虽然已经远去,但是,她的善良、她的感恩、她的诚信、她的自强,还有她那被后人传颂的人生,就像一个蓝色的梦,一定会深深镌刻在我们的脑海里,直到永远、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