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观海,留迹于山。这个山,就是孔望山。
孔望山在海州,当今的连云港。
往古之时,孔望山前都是海,故能登山而纵览千尺涛澜。沧桑之变,眼下失去那个样子了。
此山,孔子登了三次。
头一次最为人记得,可寻“问官于郯”的典实。郯子是郯国之君,朝鲁,席间向鲁国大夫叔孙昭子讲起先祖少皞以鸟名百官之事。话被孔子听到,其时他虽只是鲁国的一个小官,位卑,却躬身东行,入郯请益,向郯子考求少皞之国的官制建置,为探究理想的官礼制度尽心。那一次,他初登这里的山,向海而叹,激荡的心潮如浪掀卷。
宋人乐史《太平寰宇记》云:“孔子之郯之时,因登此山,遂以名之。”十几字,可说把山名的来由道出。孔望山,孔望山,这座临海之山,自此便被历世人亲切地叫着了。
孔子往见郯子而学,是一桩有影响的事。《左传·昭公十七年》最早载录,曰:
秋,郯子来朝,公与之宴。昭子问焉,曰:“少皞氏鸟名官,何故也?”郯子曰:“吾祖也,我知之。昔者黄帝氏以云纪,故为云师而云名;炎帝氏以火纪,故为火师而火名;共工氏以水纪,故为水师而水名;大皞氏以龙纪,故为龙师而龙名;我高祖少皞挚之立也,凤鸟适至,故纪于鸟,为鸟师而鸟名……”仲尼闻之,见于郯子而学之。既而告人曰:“吾闻之,‘天子失官,学在四夷’,犹信。”
迄唐,韩愈《师说》这样论:
圣人无常师。孔子师郯子、苌弘、师襄、老聃。郯子之徒,其贤不及孔子。孔子曰:“三人行,则必有我师。”是故弟子不必不如师,师不必贤于弟子,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如是而已。
孔望山南麓,耸出龙洞庵,殿后峭岩上,有座问官台,是一处可验旧典的故迹。惜未游。
山中,宋人叶祖洽筑乘槎亭。槎者,桴也。亭名由“孔子问官而浮槎渡海”之说而来。求细,可读《论语·公冶长篇》,其句是:
子曰:“道不行,乘桴浮于海。从我者,其由与?”子路闻之喜。
子路喜,孔子心里却填着不平之气:以仁政治天下的主张不被时君所重,就想携着子路泛桴海上,避世不仕。杨伯峻译注《论语》谓:“桴,古代把竹子或者木头编成簰,以当船用。大的叫筏,小的叫桴,也就是现在的木簰。”孔子之举,动了后人的心。东汉人班彪《览海赋》首句“余有事于淮浦,览沧海之茫茫。悟仲尼之乘桴,聊从容而遂行”,和孔子临海的慨叹,同一气调。
余下的两次,我从别人的谈吐中听来:
孔子向慕东夷礼乐教化,为访部族首领少皞的遗墟,复入郯,再登孔望山;
齐鲁会盟,孔子襄理其事,又莅郯(现今,赣榆的夹谷山中,残甓断瓦间,犹可寻到“孔子相鲁会齐侯处”石碑)。那回,他也登过孔望山。
孔子之游,到底久远了,所传不免歧杂。依上述的种种,能旁推互证。
宋熙宁七年(公元1074年),苏轼自杭州调任密州(今山东诸城)知州,过海州,与陈姓知州登亭赋咏。《次韵陈海州乘槎亭》即苏轼吟出的一首唱和诗,云:
人事无涯生有涯,
逝将归钓汉江槎。
乘桴我欲从安石,
遁世谁能识子嗟。
日上红波浮碧巘,
潮来白浪卷青沙。
清谈美景双奇绝,
不觉归鞍带月华。
此首七言律诗,对景步韵,道出一己的出尘心迹,超逸而萧散。首联脱胎于《庄子·养生主》“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句。颔联抬出心仪的两人:一为东晋名臣谢安,位高遭忌而不问朝政;一为西周大夫子嗟(有人将“子嗟”释为孔子的嗟叹),贤良有功而被逐于朝。溯古,怀人也殷;思远,寄慨也深。颈联和尾联,寓情于景。浩渺的东海之上,旭日升起了,赤涛卷起了,绿峰耸起了,更有层层白浪、细细青沙、皎皎月光映目,静美而纯净。或曰:淡泊诗意,恰与陶靖节诗心相照。优游泉石,放旷烟霞,远避市朝且忘名利之境,此番渔樵耕读之乐,只有高隐山林、幽栖园田之士,方可体味得出。
入世与退隐,人生态度正好反着。明得失,懂取舍,回旋进退,皆须审时适变,此种意识,莘莘学士,历古相承。龙洞庵西边,突起的丹崖间,有一个海蚀洞,小而浅,往里一躲,一身清静,是个坐忘的好地方。洞外陡壁上,密覆历朝题诗、题句。明刻最多。文辞有理趣,或幽愤,或旷逸,感事兴咏,寄意抒怀。孔子的处世之道,赢得了诸君的心理认同。“归云飞鸟”是一幅擘窠书,镌于洞口之侧,明代人王同题的,体势流丽,境界清超,发其豪纵不羁之气。因其字约意丰,还算好懂,“归云洞”的名字也就传下来。王同授海州知州,清誉服人深。他学书,宗苏轼,还能于“暇时亲为篆书匾额碑记”。唐人皎然“独鹤翩翻飞不定,归云萧散会无因”之句,王同大概也曾熟诵。涵泳其中,助他高洁人品的养成。
点点字痕,是刻在石头上的意绪。
放眺耸峙的山,我就想,诸先贤在历史的阶径上迈动思想的脚步,该是何等意态!
孔子石像立在山顶,陪在身旁的是子路、颜回。世路多梗,叠卷的海浪很似不灭的棘丛,而他们的眼睛里有光,射向前方。那时,发亮的海面宛如巨幅的帷幔铺展,连向无边的天穹。山峰带来的高度扩增了视域的宽度,呈现的景象那么广远,那么寥廓,那么宏壮。千帆过尽,我恍若看见站在时间远端的他们,迎着风,向海而啸,放开的心,云一样飞。
大海也在承受圣贤的注视。浪花在海上盛开,做出欣喜的回应。
乘槎亭西南,隆起一片巉岩,太阳底下泛着浅淡的赭色。这赭色,因了其上的摩崖而显得神秘。古时工匠着手成春,给本就多皱的断壁添入艺术纹理。隐于山中的雕凿之像,推为东汉桓、灵之际的遗存。经风沐雨近两千年,幸未崩落而大体完好,令人三叹。
大小造像过百,刻在危石的平面上。佛陀、菩萨、罗汉、力士、供养人,几番细辨,才能粗得眉目形姿。众像构成的场面不小,若当圣贤看,认作孔子和受业门下的七十二弟子,也行,因为可以跟孔子登山观海之事连在一处。好些本地人便是这么讲的。专家凭借慧眼,从上面看出了佛。这个识见,是从史树青先生那里来的,在各个看法中,也可以算作权威的一种了。
明代人入山,仰观造像,乃觉“如读汉画”。他们眼前的佛教内容,是以汉画像石雕刻手段表现着的,而阴线刻、浅浮雕和高浮雕技法的运用,颇能看出初期佛教造像在艺术上的成功。我身处佛门之外,对各占一角的坐像、立像、卧像,一时瞧不出究竟,要在人家的讲述声里,让摩诃萨埵“舍身饲虎”和“涅槃变相”等本生、本行故事一一入脑。国内最早的“涅槃变相”群像有二,一在新疆克孜尔千佛洞,一在这里,且为主体造像。看那释祖静卧、弟子举哀的场景,真也含情。悼念的俗众,脸上都带着凄楚的神色。
施蛰存先生说:“道教徒也摹仿佛教徒,雕造各式石像,不过他们造的是老君像、道君像或天尊像。”一个浅龛,处势偏高。龛中刻像,身形颇巨,有人断为西王母。《山海经·西次三经》记“西王母其状如人,豹尾虎齿而善啸,蓬发戴胜”。我粗粗望去,略得一点模样。老子和尹喜的容貌也可从造像群中辨出。我好像回到函谷关。
儒释道,齐聚一山。
此处摩崖,本可多用笔墨,但在这里主要说孔,只得省话了。
吹来一阵风,摇动朵朵杜鹃花。粉红的花色,把苍崖映艳。
孔望山多花岗岩。天赐好石,怎可随便放过?便施刻镂。我在林间走,幽径旁闪出一尊颜色青白的圆雕,体大,势雄,其状如象。本是一整块石头,使錾用凿,它有了形,不是牛,不是马,偏是大象,为啥?无从去问那些身怀长技的匠人了。
象身不镂空,显出风格的古拙、朴茂。左边象腹,勒榜书:象石。阴刻双钩隶书,自蕴妙意。线雕和浮雕也来相配,愈使物象鲜活。低垂的象眼、扇形的象耳、卷曲的象鼻、直伸的象齿、顸实的象腿,宽大的象蹄踏入仰瓣莲花间。以画喻,极尽写意。特别是那象尾的悠悠一卷,灵性跃出。
石象左颈,浅浅地雕出一个人:头绾椎髻,双足系镣,右手持钩。这是一位牧象人,似在忙着什么。
我的老师崔枢华,教授古汉语。一堂课上,他在黑板写出甲骨文的“为”字,引罗振玉的解释,说这是个会意字,着眼构形,“役象以助劳”是它的本义。这几句反了许慎之言的话,我不会忘。大象为殷人驯化,成了日常役使的牲畜,所谓“殷人服象”是也。在驯象仆役的浮雕前忽然记起旧事,也是一种缘,学问之缘。我很爱听崔老师的课,对于“为”字的释义,几十年过去,吾仍从其说。
这尊石象,定是就地雕凿的。它太沉了,任你唤来力能扛鼎的项羽,也挪不动分毫。
石象之南,一块台地,空着。汉时的东海庙筑其上,早已荒为残墟。有人见过庙碑上的字:“阙者,秦始皇所立,名之秦东门阙,事在史记。”据此可诵司马迁之言:“始皇三十五年,立石东海上朐界中,以为秦东门。”门阙之东,尽为沧海狂澜。
秦皇立石之功,可与孔子观海之举相埒。
贾谊《过秦论》称秦孝公“有席卷天下,包举宇内,囊括四海之意,并吞八荒之心”,又云“及至始皇,奋六世之余烈,振长策而御宇内,吞二周而亡诸侯,履至尊而制六合,执敲扑以鞭笞天下,威振四海”,可说雄势冲天,冠出当代。对万世之业的梦想,融入秦人血液。从关中一路征伐到这里,面对平原和海洋的空间转换,他们或许意识到,比地理疆域宽广的是精神天地。
秦置东海、琅琊郡。连岛羊窝头旧存界域刻石,上勒五字:“东各承无极”,隶中寓篆,气象雄大。今昔之人,伫于礁岩上迎波观日,满眼都是亮的,仿佛望见奋翼的神乌,高翔而去(《神乌傅》,刻于尹湾汉墓竹简上。这篇俗赋,对话体,四言韵语,讲了一则鸟的寓言。我读过的古代文学史虽不载,却在民间广传)。一时豪兴,拓开万古心胸。(作者:马力;编辑:宋雨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