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勤劳善良的父老乡亲更喜欢把那种美丽纤细的草本植物直白地称呼为红花草籽或白花草籽。尽管它们在我们村只种植了20多年的时间，但却见证了那个古老村庄由兴盛到凋敝的整个过程。
通过深入考证，我发现汉川市韩集乡上房台村（现在与周边几个村合并成新的联明村）——我的出生地，竟然是一个有一些来头的地方。据祁氏族谱记载，在明朝洪武初年江西填湖广的移民大潮中，从景德镇筷子巷移民到汉川的祁氏一世祖的第一块落脚地，就是那个东临汈汊湖、西临白鹭湖、后来被称为上房台的小湖洲。“宁傍大湖、不傍大户”的先民智慧，导致迁居于此的祁姓后人人丁兴旺，再从这里开枝散叶，分布到汉川应城等地。根据这一族谱记录推算，我出生的那个名不见经传的上房台村竟然有650年的建村史。只是在650年的漫长岁月中，有长达600年的时间，那里都是不适宜人类居住的，原因是那里经常会遭受水灾。既然会经常遭受水灾，先民们就像水鸟那样，把篙和桨当作翅膀，驾一叶扁舟，出没在风波之中讨生活。因为常年走南闯北，他们大都见多识广，也极易接受新生事物。成功引种紫云英，就是他们喜欢接受新生事物的有力证明。
根据依然健在的为数不多的几位老人回忆，引种紫云英，是大集体生产时期的事。党和政府把汈汊湖流域由过去十年九灾的水袋子改造成旱涝保收的聚宝盆后，为了增强地力，多打粮食，村里在全乡率先成功引种了被誉为“绿肥之王”的紫云英。
引种成功后，乡亲们发现紫云英不仅能够育肥土地，还可以作为饲料喂养牲口。在青黄不接的春荒时节，竟然还是一道脆甜可口的时令小菜。开的花更是红白相间，煞是好看。不仅会引来一群群蜜蜂和蝴蝶，还能够引来喜欢花的美女。上房台村有史以来公认的大美女郝辣心，就是因为贪看千亩花海而流连忘返，同得青哥压平了好多片草地后嫁到村里来的。这人女人的到来还只是个开头，以后数年间，娶进村里的新媳妇一个比一个好看。这帮小媳妇的先后到来，让平静了六百多年的小村庄一下子热闹起来，成为远近闻名的美丽村庄。
改革开放的春风席卷神州大地后，“故土难离”、“东撮西撮，抵不上一块田角”的传统观念难抵外面世界的诱惑，郝辣心成为上房台村历史上第一个吃螃蟹的人，勇敢地走了出去。没人知道她去的是什么地方，干的是什么营生，反正那年春节第一次返乡，就完完全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世界的人：说起了普通话，穿起了高跟鞋，嘴上涂得比调皮的猴子屁股都红，脸上擦得比索命的无常都白，身上还喷了好闻的香水，举手投足间，活生生一幅电视中城里女人的做派。她还跟身边的其他小媳妇现身说法，说城里钱多人傻，不用耕田种地都能挣到大钱，反正多的是机会（当然，机会只针对女人，不针对男人）。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过完年后，城里来的富人开着豪车接她离开了，自然而然地也还带走了别的女人。再后来，一些本村的姑娘也都跟着出去了。嫁来的媳妇不用说是全部带走了，有些人再返回时，竟然还随身携带了无情无义的离婚协议。如此多年，村里的年轻女人变得日益稀罕，男人们不是娶不到媳妇，就是离了婚打起了光棍。
回想起村里近些年发生的诸多变化，人们不约而同地把矛头指向了紫云英，痛心疾首地反省说，悔不该引进那种东西。如果不引种那种东西，郝辣心就不会嫁过来。她不嫁过来，就不会有更多的漂亮女人嫁过来，也就不会有众多姑娘媳妇的集体出走。于是人们又不约而同地把紫云英当作罂粟，视为洪水猛兽，从2000年开始，就再没有人种过那种给全村带来霉运的东西了。
对于乡亲们把紫云英当作导致村庄衰落的灾星的说法，我只能同意一半。回想起来，过去每到冰雪消融、春暖花开的时节，村里的耕牛会莫名其妙的发疯，主要症状是口吐白沫，双眼血红，不停地在田野里奔跑打滚，完全丧失了以往的纯绵。见多识广的老人们一合计，得出的结论是，牛吃了一个冬天的枯草，开春后草籽长出来，吃多了胀气，难受。于是就让年轻后生从木匠师傅那里借来斧头凿子，把牛肚子凿穿，把里面涨的气放出来。最终的结果是，人和牛折腾了好久，牛还是死掉了。只得把死牛宰掉。那些年的春天，家家户户的厨房中都会飘出令人垂涎三尺的牛肉香味，直至全村再没有活着的耕牛。好在那时拖拉机已经普及，没有耕牛也不影响农业生产。只是人们一直都没有搞明白，那些好端端的耕牛究竟是怎么死绝的。
牛还好说，毕竟是牲畜。更严重的问题是，一些小孩也莫名其妙地生起病来。有一天深夜，我在睡梦之中被疼醒，最开始是右肾所在的后腰疼，最后扩散到前胸后背，哪哪都疼。疼得汗湿重衣，甚至可以拧得出水来。父亲见我疼得厉害，连夜把我送到县人民医院，住了半个月院，才捡回一条小命。后来即便是病愈出院了，医生也还是含糊其辞，没有明确下结论说我究竟得了什么病。后来偶然读《本䓍纲目》，看到对紫云英的介绍，说紫云英全株含毒，牲畜一次进食过多，会急性中毒。人若经常少量食入，也会出现蓄积性中毒。看到这些，我才恍然大悟，原来导致我们村耕牛全部死光、我突发疾病住院的幕后罪魁祸首，竟然是那一株株看上去不怎么起眼、一片片却蔚然可观的紫云英。
至于说是因为种植紫云英而娶到了美丽的女人，后来又因为女人们进城而导致村庄衰败，则是偶然之中有必然，必然之中有偶然。毕竟浩浩荡荡的城镇化进程，是不以任何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周边村庄没有漂亮女人率先进城，不也同样是日益凋敝了吗？
前段时间，老家的书记跟我联系，要求我带头把老家长期空置的房子拆掉。几栋无人居住的老房子孤零零地占据着上房台大片的土地，影响了联明村迁村腾地和共同缔造等工作。
老家的房子迟早会拆掉，只是没有想到这一天还真的到来了。
我对老屋的感情是极其复杂的。那间一百多年以前修建的七柱三间的砖木瓦屋，是曾祖父一生心血的积累，祖父和父亲也都先后花巨资维修过。老屋曾经庇护过我们家从曾祖父到侄子共五代数十口人。尽管我们全家因为多种原因在三十多年前就搬离了，尽管有传言说曾祖父建房时在地基下埋藏了好多金银珠宝，尽管屋内的泥土地面被不明身份的寻宝人挖得大窟小洞一片狼藉，尽管老屋因为年久失修而摇摇欲坠，但是它终究还是顽强地耸立在那里，见证着上房台村一百多年来所发生的点点滴滴。
我答应了村支书的请求，同意尽快拆除空置的老屋，同时内心又滋生了一个无法说出口的顾虑：以后再回老家上坟，该到哪里歇脚呢（我们那里的风俗是，大年初一和清明节都要回老家给先人上坟）？带着这个顾虑，我专程回了一趟老家。让我不曾想到的是，祖坟地里竟然野生出一株株籽粒饱满的紫云英。我清楚记得，清明节上坟时那里长满了构树，被我们兄弟几个挖掉了。在更早一些的春节期间，坟地里长满了野韭菜，我们挖了好多回去炒了鸡蛋。刹那间，我的脑海里突然冒出这样一个疑问：被我们挖掉的构树有没有可能是韭菜的后代，而紫云英则是构树的后代呢？进而又无端想起女娲造人的故事，想到贾宝玉说的“男人是泥做的”，陶渊明说的“死去何足道，托体同山阿”，禁不住为自己的顾虑和纠结哑然失笑了。
作者简介
祁怀清，男，1970年7月生，湖北汉川人，中共党员，毕业于武汉大学。现任汉川市委宣传部副部长兼融媒体中心主任，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出版有散文集《行吟江河》。在《人民日报》《长江日报》《今古传奇》《长江丛刊》等媒体上发表过多篇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