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调歌头
——读程大利先生绘画艺术感赋
蒋力余
程大利先生者，江苏徐州人也。著名书画家、编辑出版家、美术理论家，为诗书画打通、美术理论与艺术实践打通、将中西文化打通之杰出学者、艺术家。虽未谋面，神交已久，银屏识荆，幸莫大焉。先生之渊深学养、卓越成就，名流方家多有言中肯綮之评价。读其山水花鸟创作，功力之深厚、语言之丰富、风格之独特足以发皇耳目，洗心畅神。
2005年，程大利在北京北总布胡同32号
先生学艺，从“乐”之者而成“好”之者，笔墨度日为生活与生命之常态，坚毅意志令人心折。先生于弱冠之年，近乎遍读沛县图书馆文学、史学、美术类藏书，于文化经典精嚼细咽，消化吸收。上世纪七十年，受亚明、罗尔纯、萧龙士等大家亲炙，又于宋文治、魏紫熙、陈大羽、林散之等山斗深受教益。先生之学养、才情、功力有机统一，看完电影《卖花姑娘》，凭记忆绘出60幅草图，为亚明先生颔首称许。先生系统治学从编辑工作起步，真乃“口不绝吟于六艺之文，手不停披百家之编”（韩愈《进学解》），故能厚积薄发，博观约取。
程大利行书
程大利自幼嗜好书画，矢志弘扬书骨诗魂之优良传统，书法由颜鲁公《自书告身帖》及智永《千字文》发轫而取法数家，入骨入髓。绘画遍临《八十七神仙卷》《芥子园》等经典，更作速写无数，造型训练已成自觉习惯。山水从喜爱新金陵画派至研究龚贤、王原祁起步而博涉兼融。上世纪90年代因编纂《敦煌石窟艺术全集》数度游历西北，描摹浩茫天宇，无垠戈壁，状绘恢宏之象，苍凉之景，周韶华先生以“心灵爆发力”赞之。花鸟亦沉凝经典，广师造化。自铸清辞，独标高格，与山水和谐统一而臻化境。画家提出“笔墨文化语境下的中国画”之创作理念躬而行之，所言笔墨乃受古典哲学陶铸之艺术本体，表达“不似之似”之写意观、以书法入画之用笔观、“内美”为上之鉴赏观、画见人格之中正观，抒遣心灵自由，笔下流淌真情。
程大利 观道 纸本水墨 192×106厘米 2018
程大利首先为学问家，其实方为出版家、艺术家。先生于儒释道哲学、美学、书画美学之研究甚为深入。作为出版家，主持校审艺术类专著不可胜数，为弘扬优秀文化竭尽心智。屈原诗云：“纷吾既有此内美兮，又重之以修能。”“内美”指气质胸次，超凡悟性；“修能”指学问修养，语言技法。无论各类艺术大家，“内美”“修能”有机统一至为重要，程大利两者兼修并非虚言。程大利特重“内游”“内省”，此说出自元人郝经《内游》《养说》，郝经在《陵川集》中提出：“持心御气，明正精一，游于内而不滞于内，应于外而不逐于外。”程大利指出：“艺术家的‘内’有充盈的能量，是积累和修为的结果，也是终身学习的能量吸纳。艺术家的灵感、想象力、创造力、感悟力和化腐朽为神奇的能力均能化为自我之法。”（《“内游”与“内省”的生命境界——程大利艺术谈》）由“内游”思及庄子之“心斋”“坐忘”，何谓“心斋”？《庄子·人间世》：“若一志，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何谓“坐忘”？庄子《大宗师》云：“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道。”“心斋”“坐忘”乃荡洗心垢之修炼法，程大利之“内游”与此相近，强调创作心境虚静澄明、匠心独运之重要性，于外师造化转入“中得心源”。
程大利 禅音 纸本设色 30×57厘米 2020
程大利之创作以哲学为内核，以诗意为精魂，以书法为骨力，以墨彩线条为物化形式传承文化、抒发情感、表达思想。程大利耽于辞章，其读书笔记常以律句韵语之形式记录，作画追求诗意之自然流露。画家自云：“陶冶性情，敦品励学，莫不以诗教为先务。而中国诗歌的意境之美，声调音律之美，足以反映国人高雅的审美旨趣，传递高蹈的人文精神。”信哉斯言！程大利之诗词落尽铅华，独存孤迥，真骨凌霜，高风跨俗，试读其诗作二首：“群岭重峦叠翠峣，青穹直上任逍遥。我来山顶独无语，且对天风话寂寥。”（《过泰岭太白山》）境界雄阔苍深，静谧空灵。“云龙瑞气啸云巅，雄视彭城半片天。洗尽尘嚣人未老，满山松柏绿而鲜。”（《云龙山》）瑞霭氤氲，苍松耸翠，静极幽极，物我为一。中国绘画之线条，无论山水、花鸟、人物，必以书法为根基乃佳，线性之浑厚遒劲、凝炼多变，结体之灵动雄秀、洒脱纵逸，墨彩之干裂秋风、润含春雨，为绘画入于高境之关纽。程大利之书，以颜鲁公立基，以篆籀北碑立骨，线条苍秀圆劲，朴茂清雅，多以行草书见长，饶浑穆高古之气息，英迈沉雄之韵致，品其佳构，多见中锋之浑圆苍劲，甚少侧锋之妍媚流丽，如苍藤古木，弓弩阵云，形成朴茂沉雄、俊逸空灵之风格。
不知何花
程大利之画风浑穆苍凉、空灵幽邃。品其佳构，圆劲雄秀之线条、雄浑苍凉之意象、幽邃空灵之韵致忻合为一。挥毫而扫百灵，握管而潜万象，超以象外，得其环中，凌空驾虚，遗形取神，为山河立传，为花鸟写神，不泥于法，不拘于形，启于志，会于心，驰其意，绘其神，直抒胸臆，取景夺魂。读其山水，千岩竞秀，万壑争流，奇峰罗列，怪石嶙峋，万千气象，莫可言状。泰岱之雄，黄山之险，武夷之秀，飞瀑之疾，禅院之幽，白屋之静，雪城之空净，草原之葱郁，瀚海之莽苍，千状百态，毕效祍席，无不为创作主体壮怀逸气、超迈情思之物化外化。读其佳构，骇瞩天地山川之奇观，谛听物我为一之梵音，澄怀观道，腾踔万象。
隽江庭春色
程大利之花鸟别具性灵，状绘花魂鸟魂表达幽隐难言之意绪。诗与画语言虽殊，而艺理相通，以典型化意象表达情感，勾取丰美想象与联想，拓展广阔之思维空间，与诗歌之比兴相表里，言在此而意在彼，象有尽而韵无穷。品其佳构，花未知为何花，鸟未知为何鸟，蔓为何藤，卉为何草，不似之似，遗形取神。赏其异卉，或独笑于岑峰，或袅娜于溪畔，或弥望于远村，或争妍于沃野，娇而不艳，秀而不媚，奇而不谲，似见创作主体遗世独立之神采，高蹈烟霞之胸次，清心舒臆，养目怡情。七里村头幽香醉人，苍藤古木新葩竞艳，悬冰百丈梅萼迎春，令人油然想起八指头陀诗句：“空思香雪海，洗我旧袈裟”（《题邓尉香雪海》）蓬勃之生机、沁心之秀色使审美者抖落精神之尘土，扬起理想之风帆。凝碧硕大之芭蕉叶在春风中舒展，怡然自得，静悄无声；不知何名之娇朵嫣然绽放，花形硕大，摇曳多姿，令人想白居易所绘之意境：“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来如春梦不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花非花》）
玉蕊仙姿
程大利之画境浑穆苍凉，幽邃空灵，乃诗意幽怀之物化，时代风光之投影，技法之难度彰显美感之高度，写景写心，写意写志，风行雨散，润色开花，闪烁智慧之灵光，湛发泥土之芳香。意境难言，谨以俚词一首以寄怀：
南国图飞鸟，塞外绘平沙。
灵烟墨彩飘缈，万象沐明霞。
峦岭凝情绵亘，萼蕊迎风娜袅，
空静璟琼葩。
荡洗心埃净，浑穆听胡笳。
诗书画，真善美，度生涯。
春去秋来殉道，谁管鬓如麻？
对话古今贤哲，熔铸心源造化，
挥翰走龙蛇。
携手弘菁粹，霖雨润千家。
美学家宗白华认为汉唐诗歌有出塞从军的“胡笳意味”，事实上证明这时代的民族力量甚强。“胡笳意味”大致是指诗境的雄阔浩荡，浑穆苍凉，感伤中深蕴忧患意识，召唤汉唐雄风之回归，程大利之画境“胡笳意味”与清空禅趣兼而有之。
（作者系湘潭大学艺术学院教授、诗人，著名诗书画美学研究专家，荣宝斋沈鹏诗书研究会理事，主要专著有《诗咏中华》《沈鹏诗书研究》《抱冲诗艺研究》《林凡评传》《求索何辞远——张海书艺探幽》《言恭达书艺研究》《周俊杰书艺研究》等）
程大利在接受采访
程大利，1945年生。曾任中国美术出版总社总编辑，人民美术出版社总编辑，中国文联第七、第八届全委会委员，第五、第六届中国美协理事。现为中央文史研究馆馆员，中国国家画院院委、研究员，中国画学会创会副会长，中国艺术研究院研究员。获文化部艺术中心颁发2007年度“杰出艺术家奖”；获中国艺术研究院颁发“黄宾虹奖”。参加第六、第八、第十届全国美展和历届全国中国画展。作品被中国美术馆、故宫博物院、中国国家画院、北京画院等专业机构收藏。出版有《砚田别识录》《师心居笔谭》《极简中国古代绘画史》《程大利谈山水画》等专著及大型画集多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