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湖贝村到深圳墟,从深圳镇到深圳市,我们看到的是迁徙,是开放,是变革。
■尹昌龙
在罗湖区的中心地带,差不多算是寸土寸金的地方,竟然有一大片老宅子,这就是湖贝老村。村里的建筑还是很讲究的,叫“三纵八横”,三条街,八条巷,方方正正。虽然老宅子很破旧,如今已无人居住,但走过这些老街老巷,仿佛还能听见历史的足音,仿佛还能感受到这些宅子里本地人的生活和交往。
一
如果讲湖贝老村要联系到电影《长安三万里》,一定会认为挺扯的,但事实恰恰如此。《长安三万里》的核心人物是高适,而高适的生命中有两个贵人,一个是张九皋,一个是哥舒翰。有了哥舒翰给的机会,高适才能领兵打仗,并立下赫赫战功,成为唐代诗人中官做得最大的一位。而有了张九皋的举荐,高适才真正开始步入仕途,摆脱寂寂无功的状态。知道哥舒翰的多,而知道张九皋的少,如果不知道张九皋,讲另外一个人肯定知道,那就是唐代贤相张九龄,唐代的开元盛世少不了宰相张九龄的襄助。像王维这样名噪一时的大诗人,就是有幸遇上张九龄这样的大恩人,才得以崭露头角,博取功名。而张九龄遭罢黜后,王维也就此告别官场,归隐辋川。而张九龄有个二弟,当时知名度也很高,这就是张九皋。张九龄与张九皋的感情很深,当年,张九皋被任命为南海郡太守兼岭南节度使,张九龄就曾赋诗一首寄给二弟,以表达怜惜之情,“鸿雁自北来,嗷嗷度烟景。常怀稻粱惠,岂惮江山永。小大每相从,羽毛当自整。双凫侣晨泛,独鹤参宵警。为我更南飞,因书至梅岭”。诗中的两句,“小大每相从,羽毛当自整”,更是寄托了张九龄对弟弟张九皋的深情,从小到大,二弟都是跟着自己,如今要独自南飞,一定要自己照顾好自己呀。当然诗中还有一层愧疚之意,因为自己仕途不顺,还连带着弟弟也被贬到荒远的岭南了。
为什么讲湖贝老村要讲到张九皋呢?就是因为湖贝老村系张氏宗亲的聚居地,而张氏这一脉的祖上就是张九皋。张九龄在历史上影响大,被称为岭南第一人。而张九皋虽然也是重量级人物,但因为哥哥张九龄的知名度太高了,所以反而把张九皋的光芒给遮住了。张姓原本是大姓,也出过像张良这样的名家,但到了晋末,因中原的战乱而有了永嘉南渡,而张九龄、张九皋他们这一脉就是南渡而来的中原望族。张九龄、张九皋其实就是生于岭南,居于韶关的曲江,而高适在很小的时候,也是随为官的父亲在岭南生活,并且就是在韶关。因此,张九皋举荐高适,除了因为高适的才华,恐怕也有一层乡情在,当然这也无从考证了。而从张九皋讲到湖贝老村,这中间还要说到几个关键人物,一是张梧峰,是他在1369年率领全族从东莞的壆岗迁移到大鹏的迭福村,这算是张氏在深圳的一世祖;二是张远简,是他率领族人又从贫瘠的迭福村一路探寻找到了罗湖,并在罗湖立围开村,这算是张氏在罗湖的一世祖;三是张松月,是他和他的孩子们开枝散叶,成就了罗湖张氏的基业。
▲湖贝老村街景。
▲在湖贝旧村里的老屋子上,百年前的各种雕花目前依然保持完整,清晰可见。
二
张家到了张松月这一代,为什么起名叫张松月,已不得而知,如果做一个推测的话,可能会与张九龄有关。因为张九龄有一首极为有名的诗,叫《望月怀远》,“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情人遥怨夜,竟夕起相思。灭烛怜光满,披衣觉露滋。不堪盈手赠,还寢梦佳期”。这是张九龄被贬荆州长史后作的诗,虽然官场失意,而他并不失志,更不失节。此时海上升起明月,就代表自己高尚的节操,这也是当年这个谏官所特有的刚正的品质,而梦里见到的好时光,就表明自己对未来的希望。《望月怀远》成为张九龄的经典名作,而“海上生明月”也成为千古以来的名句。如果仅仅说“张松月”的这个“月”字也就罢了,他把自己的4个儿子也都分别起上月的名字,即思月、爱月、怀月、念月。用思爱,用怀念,对月可见一往情深,甚至可以想见当年可能有的浪漫。4个孩子后来分开过,思月在水贝村,爱月在向西村,而怀月和念月在湖贝村。念月因为小,就跟着哥哥怀月一起过,从怀月这儿就有了三纵八横的湖贝村。今天为了保护湖贝村的老建筑、老宅子,湖贝人搬出去另建了湖贝新村,而原来的村子就被称为湖贝老村了。湖贝老村当然要敬张家的祖宗,但更直接的是要敬张怀月,怀月张公祠如今已成为省级文物保护单位。怀月张公祠就是怀月这一支的家族祠堂,而另外一处有名的建筑叫思月书院,这里成为张氏后人读书用功的地方。
湖贝的位置相当重要,地处西边的南头与东部的大鹏之间,属交通要道。与原来的迭福村不同,那里山地多,难以养活人。而到了湖贝这一带,有水有田,适合种庄稼,能过上殷实的日子。湖贝村附近有条路叫蛟湖路,虽然早就没什么蛟湖存在了,但这个地名还是保存了当年的记忆,蛟湖实际上不是湖,而是大片的水田。而所谓湖贝,也并不像通常讲的湖里养殖水贝,以生长和采集珍珠。这个“贝”原来叫“背”,湖背即湖的背面,或者说紧靠着湖的村子,而这个湖就是蛟湖。叫“湖背”倒是沿用了古代村庄命名的基本方法,就按照地理方位来命名,好辨认,好找寻。但湖背村名字中这个“背”字有点儿麻烦,容易让人联想到背,背运,点儿背,有不顺利、不走运的意思。于是湖背人就灵机一动,把背改成了贝,一下子就金光闪闪,变得更加金贵了。据说当年还有人见过湖背大队的公章,这就说明由湖背到湖贝,改的时间并不长。有意思的是,如今罗湖黄金珠宝行业非常发达,叫湖贝、水贝这样的名字似乎更合适,也更合理了。
▲1949年10月,各界市民在深圳旧车站集会欢迎解放军进驻深圳镇,人群后方立有深圳墟的牌子。
三
讲到湖贝村,就要讲到深圳墟了。当张氏宗亲在罗湖这片土地上开枝散叶的时候,生产的发展和物资的兴旺就必然带来巨大的市场需求。于是,就在如今东门这块土地上,深圳墟应运而生,墟市的规模越来越大,以至于迅速成为深圳历史上最有名的四大墟之一。当年,不仅罗湖的人要赶这个集市,就连远在盐田的人也常常要翻山越岭,来这个集市交易。梧桐山上至今还有当年赶集的古道,只是后来东和墟建成后,盐田的人才不用这么辛苦地来赶深圳墟了。深圳墟同样呼应着全球化的发展,进入近代以来,各种洋货与山货、海货并存于集市中,使得物品更加丰富,品类更加繁多,尤其是广九铁路开通后,深圳墟更是成为香港与广州之间重要的站点,物流、人流更加踊跃。连港英当局也对深圳墟觊觎已久,在展拓香港界址时,就曾经想把深圳墟一并纳入租借范围,只是遭到族人的强烈抵制,租借一事才未能得手,否则今天去东门、去湖贝就成了去香港了。当然,边境线也不能完全隔断彼此的联系。至今,湖贝村的张氏宗亲就常常去新界的上水扫墓,而每年祭扫的日子,来自香港等地的张氏宗亲也会在怀月张公祠祭拜完祖先后,共享一餐大盆菜。当然这是另外的话题了。
还是要讲回到深圳墟,这个墟以深圳为名,要知道这也是深圳这个名字第一次出现。深圳应该是一条河的名字,沿河而墟,这是过去墟市设置的一大特点。道理也很简单,便于运送货物,也便于交易。像观澜墟就是在观澜河边建立的集市。那问题就来了,深圳这条河在哪呢?都知道现在的深圳河是界河,当年港英租借新界后,深圳和香港就以深圳河为边界了。但从深圳河到东门来看,距离比较远,尚不足以支持这个集市贸易的运输所需,因此一定有另外的河流从东门边上流过,而不是深圳河。这条河又在哪里呢?按照“圳”这个字的解释,是田边的深水沟,水可以灌溉庄稼,然后流向河海。再想到东门附近有蛟湖的说法,那深圳河就应该离这样一片宽阔的水田不远。有人就此考证,现在深圳戏院门口原来是有一条河流过,水势较大,离它不远就曾经有一个不小的水坝,以调节水位。再看深圳戏院,有两张老照片,背景都是当初建成的两层戏院的楼房,仿苏联式建筑,而在楼前,一张上有栏杆,一张上没有栏杆。栏杆一看就是沿河设置的,是防止有人不小心滑落到河里,而为什么出现没有栏杆的状况呢?可推断,河被填平后,栏杆也被撤走了,而这条河据说就是深圳河,而填这条河而成的路就是后来的新园路。那为什么深圳河后来也成了界河的名字了呢?这是因为深圳墟出现以后,随着墟的名字越来越响亮,深圳两个字的知名度也越来越高,以至于后来,深圳墟又成了火车站的名字,深圳又成了镇的名字,而当深圳成了指认罗湖这一片区的名字后,作为深港之间的边境河也随之被命名成了深圳河。再到后来,宝安县政府也从南头迁到了深圳镇,深圳的影响越来越大了,以至于后来在宝安建立的经济特区,也被命名为深圳经济特区了。
还想讲一下东门,为什么深圳墟又被称为东门呢?或者用现在说法叫老东门。解释不一,一是说集市有东南西北四个方位,而东门规模最大。还有一个说法,当年这个集市遭日本飞机轰炸,满目疮痍,只有东门的建筑保留还较完整。所以就改称东门了。两种说法中,觉得前一种比较合理,因为市场需求不可能有改变,仅东门集市,规模小,也无法满足赶集的需要,如果要恢复重建的话,应该不仅仅只有东门。
▲思月书院曾经是省港大罢工工人的中转站。
▲老街是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深圳最热闹,最繁华的街区,新华书店、深圳戏院、博雅艺术画廊等文化生活设施都集中在这里。
四
也许是因为张氏宗族强大的文化基因发挥作用,湖贝人对文教的重视也尤为突出。都知道东门老街有杆公平秤,当初设立的意思是,顾客要买贵重一点的物品,可以拿到秤这儿来称量一下,以示公平。但用这杆秤要象征性地收取一些费用,叫铜板钱。这些铜板钱被积累下来后,就建立了雍睦堂。雍睦堂是讲张姓族人要和睦团结,类似于叫雍睦堂的,全国各地还有许多,都是有强调宗亲和谐相处的意思。家族的重大活动,特别是庆典,很多是要在雍睦堂里来办。但在湖贝人看来,雍睦堂还有一个重要含义是教育,这里常常被用来作为教书育人的场所,甚至还直接把深圳私立小学设在这儿,只要是张氏的后人,都可以到这儿上学。过去的集市收取管理费用,用来资助教育,这已不是头一遭,像当年盐田的东和墟同样也用墟市的收入办东和学校,以商养文、以商助教,这算是共同选择。
不仅如此,像思月书院也是当年较为知名的书院。深圳地区的历史上曾有壆冈书院、绮云书室等,这都证明,虽然这里历史上比较荒僻,经济也不算发达,但读书之风依然不绝。思月书院当年的朗朗书声已不复闻,并且也没有多少资料去记载书院推广读书和求学问道的往事,这算是憾事。但思月书院在历史上赢得较高知名度的反倒是政治事件,那就是省港工人大罢工,思月书院成为罢工工人的中转站。罢工期间,每天有大约上千号的人由此开往广州。而周恩来同志曾经借思月书院来给农社讲课,这已经成为被挖掘出来的历史往事。今天,思月书院已恢复重建,又再次成为全民阅读的重要阵地,而它的宗旨“寓学于民而惠于民”,与今天推广全民阅读的目的又何其相似啊。
讲到这片土地上的教育,还得讲到深圳小学和深圳中学。当初深圳小学叫深圳私立小学,深圳中学叫深圳私立中学。作为深圳教育史上的名校,这两所学校已经成为深圳九年义务制教育的品牌。其实两所学校当初起名字的时候,所讲的深圳也就是深圳镇罢了,而且也是从深圳墟转借过来的名字,而今天这个深圳早已是一个城市的名字了。能够保持叫深圳中学、深圳小学,而不是叫罗湖中学、罗湖小学,这不仅仅是因为要保留记忆,而且因为这些学校教学质量高,完全可以代表一个城市的教育水平。
要讲东门一带的文化场馆,在某种程度上也可以说是文化聚集区。就说深圳戏院,当时建设标准比较高,周恩来同志也亲自过问,成为内地与香港同胞重要的文化交流空间,马思聪、红线女等著名艺术家都在此演出过。特别是当年马思聪先生在此演出的时候,竟然找不出一架演奏的钢琴。马思聪先生于是自带钢琴参加演出,并把钢琴赠送给了当时的深圳戏院。深圳在提出文化立市战略的时候,曾经把钢琴之城作为建设目标,而要追溯钢琴之城的故事,恐怕还得从这儿讲起。不仅如此,当年的东门还有一间非常大的新华书店,在罗湖书城建成之前,这家书店也是深圳最大的书店了,当时的深圳人要逛书店,东门应该是首选。还要说到博雅书店,这是改革开放后第一家中外合资的文化企业,直接影响着这座城市最初的文化需求。
从湖贝村到深圳墟,从深圳镇到深圳市,我们看到的是迁徙,是开放,是变革。当张远简先生带着一家老小来到罗湖这片土地上开创基业的时候,他可能无法想象到,从这里起步,会出现一个两千万人口的大都会。他同样也想不到,张氏的后人不仅在深圳,甚至远涉重洋,加入到全球化的浪潮中,追寻自己的生计。这注定是片变革的土地,湖贝老村转向了湖贝新村,而就在转眼之间,湖贝新村又纳入了旧改的范围。应该感谢罗湖人,能在万千变化中还能把老村留下来,让记忆留下来。这使得我们尚能在眼花缭乱的变化中找到一点历史方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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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 │ 晶报APP
统筹:李岷
制图:胡椒枪
编辑:叶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