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太疯狂了，肯定会出事的。”

她交代，找粉丝的过程是有“规矩”的，“比如不能搞男女关系，只能搞暧昧……”

最多的时候，她们的直播间一晚能收到近百万元打赏，到她们手里的提成就有近10万元……

他是狂热的粉丝——在热门聊天软件上与“美女”相识，感觉有聊不完的话题，自认为遇到了美好的爱情，为了让身为主播的她在直播中胜出、为了让直播间内其他人闭嘴，狂刷礼物坐上“榜一大哥”的宝座，一步步被掏空了钱包；

她有满满的套路——直播热聊、“打PK”，刺激粉丝疯狂刷“火箭”、刷“跑车”，把他们吃干榨净后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然而法网恢恢，经过数月抽丝剥茧，一个打着网络直播名义实施诈骗的公司被青岛市公安局开发区分局智慧侦查中心揭开伪装。8月21日，青岛警方赶赴南方某省，在多市收网；23日早晨6点，27名电信诈骗犯罪嫌疑人被押解回青，接受进一步审查。

于丹丹已经在“X秀传媒”干了将近5年，直到今年8月21日凌晨被青岛警方抓获。

坐在记者面前，年仅29岁的于丹丹一脸坦然，她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太疯狂了，肯定会出事的。”

2017年，大学毕业的于丹丹随男友来到位于汉江中游平原的Y市生活。由于初来陌生城市，加之自己所学的专业并非很吃香，一些辛苦的工作又看不上眼，于丹丹在求职路上屡屡碰壁，断断续续尝试了几份工作之后，干脆窝在家里等机会。第二年年底，男友的一名亲戚给她介绍了一份工作，“一开始也没跟我谈具体多少钱，我当时想反正也没事干，正好找个工作弄点收入，就同意了。”

男友亲戚介绍的公司正是“X秀传媒”。一开始，于丹丹负责人事工作，给公司招聘主播和运营人员，“就是在招聘网站上发布招聘信息，招那些长得还不错的、有才艺的女性，在网络平台上进行直播，组建主播团队，负责维护主播的直播活动。”

“一直干到了2019年三四月份，之前因为没招到过人，我就没有和领导聊过薪资，后来招到人了，领导说一个月2500元，每招到一个人有100块钱的提成。”这段时间，于丹丹领过两次工资，加起来有5000多块钱。

渐渐熟悉工作后，于丹丹相中了工资更高一些的运营岗位。“我和公司的一个主管一说，她就同意了。”

林娜比于丹丹晚入职一年。2019年年底，林娜从网上看到“X秀传媒”的招聘信息，本科中文专业的她想着自己有文字方面的专长，果断投了简历。几天后，林娜接到了通知她面试的电话。

“当时跟我说底薪3000块钱另加提成，上不封顶。”这样的待遇让刚毕业的林娜很满意，当即选择入职，做起了运营。

于丹丹和林娜，两个素不相识的人，不知不觉间踏上了同一条“贼船”。

“初入公司，会有老员工担任讲师，教运营人员如何找粉丝，主要就是在一些交友软件和婚恋网站上注册账号，无论男的女的，把自己的性别都标成女性。”除了这些，于丹丹和林娜还要挑几个适合主播的标签填在简介里，例如“人美歌甜、温柔知心、邻家女孩”等，通过平台大数据匹配不同用户，跟对方聊天。

为了扩大交友范围，运营人员还会不断地变换所在地址，“从西安换到杭州，全国各个城市随意更换。这样，就能加到全国各地的好友。”

找粉丝的过程是有“规矩”的，“比如不能搞男女关系，只能搞暧昧，不能收红包和物质礼物什么的，这些都是提升好感度的方式。”公司要求于丹丹等人，聊天的过程中不能主动提供自己的微信，一般是要等对方提出要求时才能添加好友。

而进行到这一步时，于丹丹和林娜提供的，都是已经包装好的主播微信。为什么要这样呢？

“一方面是因为我们问的人非常多，如果主动说微信号，可能会导致微信号加好友过于频繁被限制使用；另一方面，如果对方不主动就是不想和我聊天，加上微信继续聊的可能性也不大。”于丹丹说，“公司会专门给主管发放微信号，主管再把微信号发给运营，这个微信号就是用来帮主播撩拨粉丝的。我们需要用这个微信号假装自己就是主播，聊天过程中看似不经意地透露自己的主播身份，以主播的口吻和身份跟对方聊天，并且在朋友圈里发布主播的日常，目的就是让粉丝觉得，这个微信号就是主播本人在使用。”

“因为主播经过化妆打扮之后都年轻貌美，再加上聊天过程中打造出善解人意、大方得体的形象，很快就会给对方一个人美心善的人设，不少目标都会把持不住，希望关系更进一步。”于丹丹说，这样，对方就落入了陷阱。

既然表明了女主播身份，有“进一步”想法的男士自然而然就会变身粉丝，想钻进直播间看直播。“这个时候，我们就会让他下载公司专门开发的直播APP，里面显示的直播观看人数都是可控的，后台能够随时进行调整。”

主播上播前，于丹丹会告知其粉丝的基本情况，为的就是让主播知道她和这个粉丝聊天的大概内容，方便在直播间互动。

接下来，一出让粉丝刷礼物的重头戏就上演了——

“最常用的就是‘打PK’。就是我们主播和其他主播进行连线，比谁收到的礼物多。”这时候，许多粉丝为了让自己心仪的主播赢，避免其输了受到惩罚，就会主动刷礼物，还会拉上直播间里的其他人。

更有甚者，于丹丹的主管会使用直播平台的超级号带头刷礼物，烘托气氛。“比如我们和对方只差1100个币的礼物，超级号会刷1000个币，让其他粉丝刷100个币，以此鼓动粉丝刷礼物帮助主播赢得PK。”

此时，作为早已与主播熟络的受骗人，怎么会看到别人把自己比下去？“出于虚荣心，受骗人会不断地充值，刷礼物，我们运营负责的其他账号就会在直播间里烘托氛围带节奏，这样一来二去，受骗人很快就刷成了‘榜一大哥’。”

但是，此时的受骗人还蒙在鼓里，只知道自己所注册的VIP，充值一元能换10个币，并不知道于丹丹等人掌控的超级号，充值一元能换1000个币，这样一来二去，粉丝的钱包逐渐被掏空。

套路不止于此。

“某些日子我们会给自己的直播间设置任务。比如说赢得多少场PK，或者收到多少的礼物，任务完成就可以提前下播。有些粉丝心疼主播，想让主播早点下播休息，而主管也会让主播在直播间表现得可怜一点，以此博得同情。还有一些刷礼物比较多的粉丝，想下播之后和主播视频一会儿，这些套路都会刺激粉丝狂刷礼物，帮助主播完成任务。”于丹丹等人就这样把粉丝玩弄于股掌之间。

“有时候主管会用超级VIP账号骂主播，调戏主播，以此激怒粉丝。有些粉丝看主播情绪低落，就会想刷礼物哄主播开心。”于丹丹等人运营的账号也会跟超级VIP账号一起骂，或者骂超级VIP账号，借这种方式挑起粉丝的胜负欲。

“礼物价位不同，有小几百的‘汽车’‘风车’等，也有大几百千把块的‘飞机、火箭’等，有时候受骗人一刷就会刷几个，直播间瞬间就会被霸屏。”

“总之一句话，就是想法设法让受骗人刷礼物。”于丹丹说。

每天畅游在网络世界的人何止亿万，35岁的林峰却不幸成了受骗的那个人。

在S市计算机行业打拼的林峰，平时社交比较少，行业内与异性接触的机会也比较少。2020年3月，身为大龄单身青年的林峰开始试着相亲，在珍爱网上注册一个账户，结识了一名自称“苏雅”的女子，因为聊得很投机，双方互加了微信。

“她跟我说自己是一名主播，我可以在一个平台上看她的直播。所以就听她的建议，下载了一个直播APP。”从此一发不可收，林峰从2020年3月到6月，一共在直播间给苏雅刷了16万元的礼物，直到意识到自己被骗。

“开始我只是看看她的直播，并给她打赏一些小钱，一般也就是68元、188元这样。”后来，苏雅介绍自己家境不好，父母离异，从小和奶奶一起长大，现在奶奶生病了急需用钱，而自己一个人赚钱打工给奶奶治病非常不容易。这时，被爱迷了眼的林峰已然把自己看作了苏雅的男朋友，同情心泛滥的他，在直播间里的打赏金猛增到了5888元。

“打PK”的套路也紧接着被苏雅用到了林峰身上。

“她们打PK那会儿，一个自称是苏雅表妹的人加了我的微信，说直播间里有好多人骂苏雅长得丑，我作为苏雅的男朋友，应该多刷礼物成为‘榜一大哥’。”“表妹”告诉林峰，如果不刷礼物，自己就不认他这个姐夫。

林峰不是没有过怀疑，但是出于追求苏雅的目的，他并没有收手。“那之后我就在苏雅直播时疯狂刷礼物。但是我突然发觉，直播间里的其他人好像一下子都有钱了，我疯狂地刷，他们也疯狂地刷。”

此时，林峰的打赏已经涨到了8888元，甚至10888元。

30岁出头的王东有着跟林峰一样的经历，不同的是，他比林峰付出了更加惨痛的代价，被骗了将近30万元。

王东是一位不善言谈的人，平时有什么事都爱自己琢磨，是人们口中的“闷葫芦”。他心底有个疑问憋了近3年：“我对她那么好，她为什么不理我了？我给她刷了我全部的积蓄，她怎么说消失就消失了？”

王东心中的那个她名叫“安雅”，同样是一名主播。两人通过一款聊天软件认识，后来加了微信，聊天中两人你侬我侬，暧昧十足，俨然男女朋友的模样。再后来，王东为了支持安雅在直播PK中胜出，也为了自己在直播间占有话语权，便在安雅直播时刷礼物，最终冲上“榜一大哥”的位置。

直到今年5月，安雅突然消失不见了，得知此事的王东家人察觉不妙，硬拽着王东去报了案。

“王东反映的情况，跟我们之前侦办的一起案子很像。”因为可能涉及电信网络诈骗，案子被转到开发区公安分局智慧侦查中心，这里是负责新型网络犯罪案件侦破的核心部门，中队长张磊东在了解了基本情况后，脑海中闪过了几年前侦破的一起案件，“当时受害人也是陷入直播打赏的骗局不能自拔，情况跟王东所描述的很像。”

经过初步侦查，警方确定王东陷入了一个有预谋的电信网络诈骗团伙的陷阱。随之，“X秀传媒”进入了侦查人员的视野，“对该公司进行深入调查的过程中，我们发现除了王东之外，还有其他一些被骗人员的信息。”

由于受害人分散于全国各地，张磊东等办案人员又马不停蹄地到外地调查。

“另外几名受害人所讲述的经过，与王东的被骗经过几乎一致，都是先在婚恋网站、交友APP上有了联系之后加微信谈朋友，对方后来说自己在某平台做主播，再后来就是各种套路让受害人充值刷礼物。”

了解了更多受害人的被骗经过，并将相关证据进行固定后，办案人员细致梳理“X秀传媒”的人员信息和机构信息，一个30余人的直播诈骗公司逐渐呈现在办案人员面前。

这些犯罪嫌疑人分布在南方一省的三个城市，“公司有管理层和合伙人，下面分为5个团队，每个团队5人左右，分为主播、主管和运营人员”。

8月下旬，开发区警方派出前期侦查分队前往犯罪嫌疑人所在的城市进行现场摸排。

“通过抵近侦查，我们锁定了在这三市的27名犯罪嫌疑人的工作地和居住地。”8月20日，在青岛市刑侦支队和特警支队的支持下，抓捕力量到位——开发区刑侦大队副大队长薛辉说，“这是开发区分局首次对如此分散的犯罪嫌疑人进行同时抓捕。”

8月21日早晨6点，一声令下，25个抓捕小组同时出动，正在住所休息的、刚下夜班正要回家的犯罪嫌疑人纷纷被控制。这其中，就有涉嫌诈骗王东的嫌疑人安雅。

“我们全体民警克服路途遥远、抓捕难度大的困难，用最短的时间完成了抓捕、审讯和押解任务，展示了过硬的素质，打击了电诈份子的嚣张气焰，打了一场漂亮仗！”开发区公安分局刑侦大队大队长丁伟说。

“我们表明身份和来意后，她并没有感觉自己做错了什么，却反问我们一句‘直播违法吗’，就像自己做了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一样。”智慧侦查中心民警张超的第一感觉是——这是个难缠的对手。

“你认识一个叫王东的人吗？他给你刷了那么多钱，你怎么不跟他联系了？”对于民警的问题，安雅沉默以对，以为这样就能够让自己逃避法律的制裁，直到被带到当地公安机关，见到了曾经的“同事”，她的防线才最终崩溃。

“我对王东有印象，他算我的一个大客户，具体一共打赏了多少钱我记不清了，但是每次都很阔绰。后来他打赏逐渐减少，我就没再搭理他。”安雅告诉办案民警，榨干受害者后她们会果断地将其“抛弃”，最多的时候，她的直播间一晚上能收到近百万元打赏，到她手里的提成就有近10万元。

一晚上就能到手10万块！高薪的诱惑让电诈分子沉迷其中，甚至不惜将自己的亲人拉下手。落网的27名犯罪嫌疑人中，就有这样一对夫妻。

嫌疑人卢少鹏是“X秀传媒”的一名主管，团队中的主播辞职后，他一直为没有合适的主播发愁，恰巧那段时间他的妻子栾娟无事可做，卢少鹏就打起了她的主意。

“在丈夫的说服及金钱诱惑下，栾娟同意了，经培训成了一名主播。而他的丈夫卢少鹏身兼双职，既是团队的主管又是运营。”办案民警张超介绍，平时与受害人进行微信聊天、与受害人搞暧昧，都是卢少鹏在一手操办，等到妻子上播前，卢少鹏会跟她就聊天的重点、直播时需要讲的重点等进行沟通，做到无缝衔接……

栾娟很快尝到了做主播的甜头，十分享受被人捧着的满足感，渐渐地进入了状态。

“这些主播的抽成在8%到10%之间，也就是说受骗者每充值打赏10万元，主播就能拿到1万元，往往一个晚上受骗者充值打赏是金额就能高达数十万元。”民警张超进一步揭示真相道，这些诈骗人员会严格把控直播间里目标人群的数量，“一般一个直播间里只有一个目标人物也就是诈骗对象，剩下的八到十人都是诈骗分子扮演的，目的就是烘托氛围。”

卢少鹏和栾娟有一个十多岁的孩子，最初，两人还有过担心，怕孩子受到影响，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一年两年没有案发，于是就松了口气，以为这事就这么过去了，不会东窗事发……

同样难以收手的还有林娜。

实际上，运营岗培训结束之后，林娜就意识到了其中的问题。“我们在进行依法讯问的过程中，林娜告诉我们，当她被告知要虚拟主播信息，代替主播与受骗人发送暧昧信息、烘托氛围时，就已经明白这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骗局。但她仍然选择继续这份工作，并且在与受骗人进行沟通的过程中非常投入。”民警张超一针见血地指出，让林娜深陷其中的缘由就是高额提成。

对于初入社会的大学毕业生来讲，工作第一个月拿到两万元的工资，是个巨大的诱惑。此时的林娜已经将工作违法的事情抛之脑后，从那以后，她更是投入到了寻找目标、哄骗目标的工作中。

从“X秀传媒”辞职后，林娜经过一年多学习，参加了某事业单位的考试，并被成功录取。“前一年多的时间挣了同龄人几年都挣不到的工资，20多岁的年纪就拥有了一份铁饭碗，未来可谓是一片坦途。但是林娜怎么也想不到，本该大好的前途，竟被她自己亲手毁掉。”被抓后，悔恨不已的林娜几近崩溃，不知该如何面对自己的亲友。

截稿前，警方处传来最新消息：经初步查实，该犯罪团伙诈骗涉案金额数百万，涉及被害人近10人。目前，警方还将继续寻访受害人，该案件还在深入调查中。（文中于丹丹、林娜、林峰、苏雅、王东、安雅、卢少鹏、栾娟为化名）

来源：半岛都市报、青岛开发区公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