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岱蓉     湖南师范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硕士研究生

来源：《全媒体探索》2023年11月号

后真相时代新闻价值的流变

——以胡鑫宇事件为例

摘　要：后真相时代，诉诸情感比陈述客观事实更具传播力，新闻价值的内涵也因此受到冲击。胡鑫宇事件的相关报道一度引发网络热议，是近年来影响力较大、极具后真相特质的舆情事件。分析该事件中媒体和受众的表现，可以窥见新闻价值在后真相时代的嬗变，具体体现为：时新性向实时性转变、重要性向敏感性转变、接近性向共情性转变、显著性向微叙事转变、趣味性向故事性转变。这些转变不仅拓展了新闻理论的内涵，还对网络传播主体具有启示作用。

关键词：后真相；新闻价值；胡鑫宇事件；传播

新闻价值是新闻学的核心概念之一，也是新闻从业者筛选新闻的核心标准，李良荣认为新闻价值指的是事实本身包含的引起社会各种人共同兴趣的素质，包括：时新性、重要性、接近性、显著性、趣味性。[1]

后真相时代，技术为受众赋权，使受众在传播领域的参与度与能动性极大提升。从更现实的层面来看，数字技术的发展在为媒体的即时生产提供可能性的同时，对媒体生产速度的要求也大大提高。[2]

可见，技术变革是传统新闻概念发生变化的重要原因。本文以发生在2022年末至2023年初的胡鑫宇失踪案为例，旨在探索后真相时代新闻价值发生了哪些变化，对新闻业乃至新闻传播主体又有哪些启示。

后真相时代的胡鑫宇事件

后真相(Post-truth)是《牛津英语词典》2016年年度词汇，指诉诸情感及个人信念，个人有越来越多的机会围绕自己的观点或偏见来作出判断。[3]具体而言，指的是传播主体并未对新闻事实进行完整的呈现，而是通过煽动情感、强化偏见、迎合情绪的方式，传播符合受众主观认知但偏离事件原本真相的内容，客观事实和理性思辨被传播主体和接收主体抛之脑后。人们在乎的其实并不是严肃的事实，而是在寻求一种情绪上的爆发、情感的共鸣。后真相并非指真相缺席，而是指认知真相的过程更为崎岖。

胡鑫宇失踪事件见诸媒体是在2022年11月16日，凤凰网视频报道称江西15岁高一男生失踪一个月。事件发生之初并未引发广泛关注，直到2023年1月末，有报道称胡鑫宇遗体被发现，有关这一事件的讨论热度才达到顶峰。

关于遗体发现地的位置、此前有没有对该区域进行搜寻、最初发现遗体的人是谁等问题都引发了网民极高的关注。在红星新闻发布的一条以“胡鑫宇遗体在学校后山仓库被找到”为话题的微博下，关于发现地的评论众说纷纭，整体呈现出对新闻媒体不信任的态度。澎湃新闻发布的“胡鑫宇曾写如果我不活了将会变得怎么样”这条微博下的评论，依然是对媒体报道内容的怀疑。

诸如此类的评论，贯穿胡鑫宇事件的一系列报道。胡鑫宇事件之所以不断发酵，引发网民激烈讨论，一个重要的原因是新闻媒体在该事件的报道上潜藏着后真相特质。

（一）围绕胡鑫宇事件的部分报道多处使用模糊用语

如某报的一条微博写道：“胡鑫宇遗体发现地附近粮库拉警戒线，有疑似法医和警察在勘测现场。”这条新闻中的“疑似”一词，表现出新闻媒体的不确定性，并未给受众带来确定的信息，不利于民众对事件的进一步了解。还有的媒体以“胡鑫宇家属称遗体在储粮仓库被找到”为话题，在微博正文中称“记者还亲眼看见警方疑似在侧边一个小仓库出入，但不能确定是否为事发地”，“疑似”一词的使用，同样增加了事件的不确定性，使事件的情况更加扑朔迷离。

（二）某些媒体对于胡鑫宇事件所报道的信息相对边缘，未切中事件要害，未回应受众关切，且具有一定的情绪煽动性

在2023年1月末事件热度达到顶峰时，民众对于整个事件中的关键信息依然存疑。有媒体发布了头条文章，总结了胡鑫宇案的三大疑问：遗体发现地到底在哪里？此前到底有没有搜寻该区域？遗体是门卫找鸡发现的还是狗发现的？而此时主流新闻媒体对于胡鑫宇事件的报道主要集中于胡鑫宇遗体是否火化、录音笔信息能否恢复、胡鑫宇生前写过的话以及同学对他的评价等。

相关媒体并未传播与事件紧密相关的核心信息，反而是将孩子生前的私人情绪曝光，这使得受众更加情绪化，单向度看待此次事件。也正是这些相对边缘化的信息，引发了网民不同版本的情节猜想，谣言因此有了滋生的土壤。

（三）部分媒体报道的新闻事件在某些细节上存在出入，留给受众怀疑和想象的空间，更给予了自媒体捕风捉影、捏造事实的机会，这些未经证实的信息都左右着受众对这一事件的认知

某媒体在2023年1月29日称“家属目前正在申请异地公安侦查”，而2月1日另一家媒体在微博中写道：“胡鑫宇律师称未申请异地公安介入。”诸如此类前后不一致的新闻在此次事件中出现，让部分自媒体找到了可乘之机，发布没有事实依据的事件细节来填补受众的信息空白，迎合了受众的想象与好奇，进而赚取流量，使网络舆论逐渐极化。

这一事件的后期，网民已经沉浸在胡鑫宇事件的各种假设与猜想中，真相不再成为被关注的焦点。作为信息发布者的专业新闻媒体，在此次事件中未能凸显其应有的水准，在新闻真实性、人文关怀等方面有所欠缺，使胡鑫宇事件离真相越来越远，离后真相越来越近。

后真相时代新闻价值的流变

从胡鑫宇事件可以看出，媒介生态相较于传统媒体时期已然发生巨大改变，受众对信息接收的心理也不同于过去，传统的新闻价值在新的媒介生态中面临着挑战，新闻媒体筛选新闻的标准有所变更。

（一）时新性向实时性转变

胡翼青认为，传统的新闻生产是建立在延迟性基础之上的。[4]正是因为存在时距，我们才可能对已经发生的事件进行叙事，才可能选择值得报道的媒介事件，才可能选择以何种方式来呈现这一媒介事件，于是才有“新闻价值”一说，我们探讨的新闻价值是一种“事后”的选择标准。然而在互联网时代，这种延时性被终结了。

时间框架的变化改变了传统新闻价值赖以存在的时间感。根据微博对胡鑫宇失踪事件时间线的统计，在2023年1月29日上饶警方通报发现胡鑫宇遗体之后的四天时间，该时间线上的话题数量增至34条，且每条话题下的阅读量几乎上亿。技术赋予新闻生产动力、互联网为受众赋权、新闻媒体间的竞争三者共同促成了新闻对时效性的极致追求，新闻价值由一种“事后”的选择变为实时的选择。

（二）重要性向敏感性转变

传统的新闻价值对重要性的定义为“事件与当前社会生活以及广大群众的切身利益有密切关系”[5]。为何有的新闻昙花一现，有的则会引发轩然大波？当前中国社会处于转型期，后现代思潮与现代性观念、圈层之间的壁垒，个人表达自由与官方对舆论环境的规约，在一次又一次的社会热点事件中碰撞出激烈的火花。这样的媒介生态弥漫着强烈的社会情绪，一旦触及敏感话题，情绪就很容易被点燃。为此，敏感性被纳入新闻价值的核心要素。

胡鑫宇事件的敏感性首先在于胡鑫宇的学生身份，链接着学校、家庭、社会三方；其次在于胡鑫宇失踪后曾有5000人搜山的新闻爆出，而100天后孩子遗体就在学校附近被发现，警民关系成为这一事件中第二个敏感点所在；第三个敏感点在于这一事件凸显出的教育问题是民众普遍关心的话题，投射出的可能是中国教育的某种现状，结合之前成都十九中学生校内坠亡事件、多起研究生自杀事件等，受众情绪积蓄已久。

（三）接近性向共情性转变

传统新闻价值的定义中，接近性包括地理上的接近——读者首先要知道自己周围发生的事情，因为本地发生的事情与人们的生活有着更直接的关系；心理上的接近——有些事情虽然发生在远方，但由于经济上、文化上、人事上有密切联系，远方发生的事情会引起公众情感上、心理上的共鸣。[6]而后真相时代，与受众情感上贴近，即引发共情的事件更容易成为全民关注的焦点。

在胡鑫宇事件中，家长哭着要寻找孩子的视频在网络上广泛传播，引发了广大父母的共情。而胡鑫宇的“高中学生”这一身份，又引发了青少年以及教师群体的广泛关注。新闻事件中的“自杀”话题、孩子笔记中的“颓丧”语句与网络“丧文化”不谋而合，这些都极易引发不同圈层的共鸣。

新闻事件蕴含的共情因素越多越能引发民众的关注与讨论。如央视网报道“胡鑫宇曾向母亲哭诉不想读书”引发热议，人民日报微博在2023年2月2日连发7条微博报道胡鑫宇事件，占据微博热搜榜，可见共情性是后真相时代的传播“密码”，能够提升新闻的传播力和影响力。

（四）显著性向微叙事转变

名人、胜地和著名团体、单位的动态往往为世人所瞩目，[7]此谓显著性。在后真相时代，新闻媒体多采取微叙事的报道方式，聚焦普通个体。

在胡鑫宇事件中，受众看到的是一个普通高中生失踪事件，从寻人到发现孩子遗体再到录音笔的出现，受众都是以旁观者的视角见证这一事件的发展过程。这种微观叙事的报道能够给受众代入感，而受众本身无须承受孩子家人所经历的真实感受，只需通过网络满足自身猎奇、窥私的欲望。

随着整个事件的进展，此类事件获得受众的关注“黏性”，成为一定时间内的“流量密码”。微观叙事还具有以小见大的作用，对主流媒体而言，微观叙事的新闻报道只要找准报道的角度，便能够起到舆论引导的作用。因此，微观叙事成为后真相时代新闻价值的新增长点。

（五）趣味性向故事性转变

趣味性本义是指事件要富有人情味和高尚的生活情趣。[8]在后真相时代，网络文化以其戏谑性、反权威、开放性、多元性、集群性成为网络空间中独特的景观。在这样的媒介环境中，趣味变得普遍化，新闻报道越来越趋向于线性的故事讲述，通过故事情节的跌宕起伏来吸引受众。

在胡鑫宇事件中，新闻报道具有明显的故事性倾向，如针对遗体发现地的相关报道充满悬疑意味，给受众无限猜想。细节性的描写、带有铺垫作用的细节也加重了网民的好奇，使得民众对真相的探知缺乏耐心。网络中铺天盖地的信息让这次事件更加扑朔迷离，倒逼新闻媒体追求时效性，急于公布未经核查的信息。

中国新闻网在2023年1月29日的报道中表示，现场勘测过程中发现一只录音笔。对读者而言，录音笔则成了这一事件的关键物件，录音笔内容则成为后续新闻报道中民众关注的焦点，并将事件的真相与现场发现的这只录音笔相关联。随后有媒体曝出胡鑫宇生前的笔记与言论，突出报道与录音笔中消极情绪一致的内容，将胡鑫宇的死亡与这些言论挂钩，引导受众推理出事件的因果关系。

故事要素的存在吸引着受众，引发人们对孩子死因的“合理化”思考以及对真相本身的浅层次探知。

启示

胡鑫宇事件中新闻价值的流变，是后真相时代传统新闻价值体系受到冲击的一个缩影。以胡鑫宇事件为切口，可以管窥目前网络空间中的新闻传播状况，为新闻从业者和其他传播主体带来思考与启发。

（一）谨防媒介审判，坚守新闻良知

任何新闻事件归根结底是一个社会事件，对社会事件的判别应交由法律或专业部门，媒体应该在法律审判和专业机构的鉴别之后，对已证实的相关信息进行报道。在报道未成年人自杀事件时，应注意两个基本原则：知情同意和最小伤害。如要对社会事件进行价值评判，也应体现出媒体的专业与严谨，不应把目前仅有的、呈现出的细节信息进行归因化报道，用倾向性的语言向受众传递一个可能的因果联系。

（二）谨防片面报道，尊重人性之丰富

片面报道忽视了人的复杂性，胡鑫宇事件的相关报道迎合了大众的刻板印象——青少年心理问题促成自杀。事实上，个体自杀的动因除了内部原因以外，还包含外部环境等诸多因素，不可一概而论，选择性归因。新闻归根结底是在报道人、引导人。如果不能把人放在首位，尊重人性之丰富，新闻报道将会流于形式，取而代之的会是一个脱离人性、脱离真实的新闻业，新闻也就失去了其存在的意义。

（三）为真实留有空间，提升新闻的价值

新闻真实是一个过程，不可能一蹴而就，媒体在报道时要为真实留有空间。对于还未完全浮出水面的事实，不要妄下定论或作绝对化报道，更不能就有限的事实材料主观推测，强加因果，按照通常的逻辑或记者自身的逻辑建构一个新闻事件。对于有待进一步探究的领域，保留空白是对新闻真实最基本的尊重，也是对广大民众负责的姿态，新闻的价值亦能从中彰显。

[参考文献]

[1][5][6][7][8]李良荣.新闻学概论[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21:309-310.

[2]黄展艳.弥合裂缝：数字时代的新闻价值转向[J].青年记者,2022(20):98-100.

[3]易艳刚.“后真相时代”新闻价值的标准之变——以“罗尔事件”为例[J].青年记者,2017(04):17-19.

[4]胡翼青,李子超.重塑新闻价值:基于技术哲学的思考[J].青年记者,2017(04):11-13.

《全媒体探索》杂志是由大众报业集团主管主办的新闻传播类专业期刊，国内统一连续出版物号CN 37-1526/G2，国际标准连续出版物号ISSN 2097-048X。2021年8月创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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